曹壬是故意讓人轉道途徑謝氏别院的,自那日見過那根玉蘭簪以後,他一直想要探尋真相,他沒有去問謝洐,洛陽城盯着他的人太多,婚期雖已定下,但隻要人還沒娶進東宮,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誰知天公作美,這樣的大雨大家不得不稍作休息後再繼續趕路。
管家熱情地把太子一行人迎進别院後,還不忘替謝知魚美言一番,“女公子聽聞殿下來訪,起身安排奴婢們用心伺候殿下休息。”
太子舍人王源對未來太子妃的印象很不好,隻笑回:“為何不見女公子出來迎接呢?”
管家立馬回:“女公子身體抱恙,安排完後再次歇下了,今日天色已晚,她明日一早會為殿下和舍人點茶賠罪。”
王源覺得謝氏女太沒禮貌了,太子畢竟是儲君且還是她的未來夫婿,她怎麼能說睡就睡了呢?
曹壬笑道:“是我等貿然來訪,叨擾女公子休養。”
管家向曹壬再三行禮緻歉後帶着他們泡湯泉去了。
王源原本還有些氣不過,不過泡過熱乎乎的湯泉,用過從未見過的浴皂後,忍不住和曹壬感歎起忠義侯真會享受生活。
先帝時期鎮守邺城的是陳郡謝氏,所以謝氏多年前在這裡置辦了休養别院,别院的布局和湯屋的裝飾無一不精,處處透出陳郡謝氏當年的輝煌。
二人泡了湯泉換好衣物後,被分配去了不同的院子,緊接着廚房準備的晚膳也送來了。
陸萸知道曹壬有過午不食的習慣,所以準備的晚膳沒有葷菜,且數量很少,隻是一小碗米飯和幾碟素菜。
八喜看到有人送膳食來,剛要替曹壬拒絕,送飯的侍女卻主動開口了。
青瓊道:“女公子知道殿下的飲食習慣,所以準備的不多,不過這清炖玉蘭片是用女公子初春挖的鮮筍制成的,殿下不妨嘗一口。”
曹壬看着湯色清爽的玉蘭片,問:“别院裡可以挖到鮮筍?”
“是的,就在後院竹林中,女公子常去那裡挖筍。”
八喜聞言,立馬拿起竹箸夾起一片玉蘭片嘗了一口,味道确實不錯,他還想接着嘗其他菜,卻被曹壬制止了。
這時,青瓊又道:“女公子前陣得了一首好詩,想要贈與殿下,殿下今夜慢慢看,明日一早品茶時可以替女公子點評一二。”
說着,她将一張折起的紙遞給曹壬。
八喜想要伸手去接,卻被曹壬搶先拿走了。
曹壬此時能肯定謝知魚就是陸萸了,他打開紙張的時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隻見上面熟悉的字寫着:
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可憐今夜月,不肯下西廂。
一首看似隻是寫竹和月的詩,卻借用月與人不能互通情愫的遺憾和幽怨情緒,隐喻二人不能傳遞信息互通情意的無奈和感傷。
曹壬才看完,心口既甜蜜又酸軟,各種情緒瞬間湧入心頭,最後隻迫切和熱烈。
八喜見太子殿下看着手中的紙靜默不語,好奇之下湊過去看了一眼,這一看,讓他許久回不過神來,連青瓊是何時離開都沒發現。
這字,和殿下的字竟然有八分相似,難道謝氏女愛慕殿下到這種程度了嗎?一個病秧子得苦練多久才能将字練成這般模樣,還未見到人,八喜已經對謝知魚佩服起來。
曹壬看了又看以後,将紙小心折起收進袖袋中,然後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起了晚膳。
待八喜回過神時,晚膳已經被一掃而光,他驚道:“殿下平日很少用晚膳,恐會積食,奴婢去找些消食的湯藥。”
曹壬聽了,眼看窗外雨勢已停,笑笑起身道:“不用再叨擾女公子,我去院中走走就能消食。”
八喜沒辦法,隻能提起燈籠趕緊追上去。
主仆二人在謝氏别院繞來繞去,終于看到一個小山包,上面種滿竹子,山腳有一條上山的清幽小徑。
曹壬道:“你在這裡候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八喜不知殿下要做什麼,小聲問:“殿下不帶護衛進去嗎?”
曹壬搖搖頭:“我去看看有沒有鮮筍可以挖,人太多不好。”
八喜聽了有些哭笑不得,殿下這是對晚膳的玉蘭片吃上瘾了?再次悄聲道:“殿下快去快回,有事喊奴婢就行。”
說着,把手中的燈籠遞給曹壬,曹壬卻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想追上去,又擔心動靜太大引來别人,畢竟太子殿下偷竹筍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
曹壬沒心思管身後的八喜怎麼想,一小會的功夫就徹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此刻隻想快些見到陸萸,二人分别這麼多年,既是生離又是死别,如今别說隻是沒有燈籠照明,就是天上下刀子,也阻止不了他的腳步。
夏日雨歇的夜晚很涼爽,不多時,月亮竟然悄悄從雲朵中出來了,月光透過頭頂的樹梢将石子小路照得更加清晰。
轉了幾個小彎道,繞過一片茂盛的竹林,他見上方不遠處亮着一盞昏黃的燈籠,提燈的女子着一套淺綠色紗裙,外披一件青色鬥篷,安靜地候着他。
她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如當年清溪河畔,讓一直行走在陰冷冬日裡的他遇到了溫柔而堅定的光,她那嬌弱的軀殼下,似乎永遠藏着一股溫和又堅韌的力量,永遠能在前方為他點亮一盞燈,指引他前行的路。
陸萸自青瓊去送晚膳,就一直在這條竹林深處的小路上等着,她一路上想了很多與曹壬相見時該以怎樣的表情看着他。
當月光越來越明亮,當那颀長的身影出現在路的那頭時,她卻忘了之前想好的所有言語。
清輝月光流瀉而下,将他的周身都浸染了一層光芒,他踏婉約月色而來,随着腳步越來越近,她仿佛看到他眸中閃爍的光芒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所有那些因一次次錯過而藏在心底的委屈和遺憾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圓滿,她笑意盈然地看着他,“君期,你終于來了。”
話音剛落,眼淚卻猝不及防的落了下來。
曹壬的腳步終于停在她面前,當年的女孩長高了,也長開了,曾經軟軟糯糯的青團,如今已長成嬌美的海棠花,在朦胧的夜色中美得似雲端的仙子。
燈籠如夢似幻的光暈照着她的眉眼,看着她濕漉漉的眼睫和眸子,還有微微發紅的鼻尖,他心底的寒冷瞬間融化成了水。
他用手指輕輕替她拭去面頰上的淚,“對不起,我來晚了,讓你等了這麼久。”
說着,他伸手将她攬入懷中,雙手慢慢收緊,生怕這一刻松手了,就會讓她再次消失在眼前。
陸萸将手中的燈籠松開,回抱住他,胸前還是熟悉的溫暖,他身上檀香味也一如當年,她顫抖着聲音回:“隻要是你,等多久,我都願意。”
燈籠在地上滾了一圈後徹底熄滅了,竹林再次進入靜谧的黑暗中,很快隻剩下如水的月色悉數傾洩在二人身上。
兩個孤獨的靈魂,在踏盡山水後,終于在皎潔的天光下,于這樣的良辰夜緊緊相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