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到下人送來的早膳,想到那個為侄女洗手作湯羹的慧悟法師,既惋惜又覺得這都是孽緣,宿醉後的頭好像更疼了。
陸萸用早膳的時候,曹壬又陪着她用了一碗,二人吃飽喝足了,沈玉也沒有來。
一番準備後,二人正式出發去看新建的書院,陸氏的牛車順着漢陽街北上再右轉順着夕陰街向明光宮駛去。
因昨夜下了一場大雪,如今家家戶戶都在忙着掃屋頂的雪。
陸萸坐在車裡,掀起簾子看着道路兩旁的景緻,感歎道:“都說瑞雪兆豐年,也不知有這樣大的雪,明年能不能有個好收成。”
在皈依白馬寺之前,有關農業的知識,曹壬都是靠書上得來,皈依後,跟着師傅外出化緣,也見識了一些和書上不一樣的人和事,這樣的大雪,明年是否豐收不得知,但有很多人會被凍死卻是真的。
他沒有回答陸萸,而是安靜地閉上眼睛打坐,心裡默默念了一段祈福的經文。
到明光宮的時候,因為這一片曾經一直被荒廢,所以沒有人掃雪。
昨夜大雪,裝修校舍的工人也都回去了,此時的星火書院,除了守在外圍的雍州牧府兵,書院裡隻有空蕩蕩的建築屹立在皚皚白雪中。
陸萸帶着曹壬踩在厚厚的雪地裡,挨個介紹起每一棟樓的用途,以及設計初衷。
書院安靜異常,隻有她不徐不疾的聲音和踩在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繞了一圈,細細講解完後,陸萸站在教學樓前空曠的操場上問曹壬:“怎樣?這樣的書院,和太學比如何?”
曹壬擡頭遙望遠處用來給教職工住的院落,答:“有過之而不及。”
被誇贊,陸萸高興反問:“真有這麼好?”
曹壬點點頭,細細向她解釋太學的内部構造,布局和授課方式等。
太學是大魏的最高學府,但早已經成了世家子弟在被最終定品授官前鍍金的地方,授課的大儒名師肯定是有的,可學生的質量卻參差不齊,加之先帝在位時常年用武,國庫緊張,裡面的屋舍都早已破舊不堪。
而那些世家子弟去那裡本來隻為鍍金,自然也不會在意環境,如今的太學,除了老師拿得出手,其他一無是處,這也是當年他能輕松獨享小院的原因。
陸萸再次感歎:“我在設計圖紙的時候,無非是盼着能從這些書院中培養出幾個真正的人才罷了,如今的大魏,世家土地兼并嚴重、民生多艱,若不早為之計,大亂将生。”
“我知道”曹壬答。
他頓了一下,接着道:“今日來此,除了看書院,我還想和你說我的打算。”
陸萸好奇,莫不是他也想在書院挂名譽講師,于是笑問:“是何打算?”
“待雞鳴寺的事了後,我想舍戒還俗”曹壬一字一句的說着,雙眼認真的看着她。
陸萸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震驚的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耳畔再次響起他舒緩而真摯的話語:“自此以後,我不做慧悟、不做曹壬、隻做你一人的君期可好?或者你另外給我取個名字,讓我往後餘生隻做你身後的影子,陪你一起奮鬥,一起迎接可能就要來臨的亂世,可好?”
多年後,想起這一天的雪,想起這一刻,陸萸不記得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拒絕了他的告白,她隻記得明明心裡很高興,卻又疼得令她窒息。
她聽完他的話後,突然捂住胸口痛哭出聲,是喜極而泣吧?亦或是知道美好的東西皆如昙花一現,而為這一刻的美好哭泣。
因為她曾經見過太多相愛的男女最後被現實打敗,那些男女從一開始的兩情相悅最後走向了反目成仇,她已經無法再心安理得的接受他這樣的好了。
她要是個戀愛腦該有多好,可她不是,她既貪心又膽小,既自私又理智,她不敢用這樣的自己去賭他往後餘生的深情。
曹壬在鼓足勇氣說完打算後,忐忑地等着她的回複,可她做出的反應瞬間令他措手不及。
他忙伸手扶住哭得搖搖欲墜的她,連連道歉:“阿萸莫哭,若你不愛聽,我往後不再提就是。”
陸萸聞言,更加難受了。
她伸手緊緊抱住他,哽咽道:“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要隐忍着成為彼此的星光。”
“可我還是貪心,想離你更近”曹壬收緊懷抱她的手,回道。
是人都會貪心,陸萸如何不懂,可因為這樣的貪心,她沒有勇氣去賭,即便是在文明的二十一世紀,也沒有幾個男子願意放棄自己的事業無名無姓地陪在一個女子身後,更何況是封建等級森嚴、名望地位至上的古代。
不知何時,天上又飄起了雪。
她哭了多久,曹壬就這樣安靜又茫然地抱着她在雪地裡站了多久。
她為何不開心?他以為她應該會開心的,可她若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她。
不知哭了多久,陸萸終于慢慢平複了情緒,擡起頭紅着眼眶看着他:“君期,你畢生所學不該為我浪費的。”
曹壬無法理解為何他不在意的這些,她卻如此執着,忙解釋:“這些都沒有你重要。”
陸萸聽後,卻輕輕退出他的懷抱,冷靜地回:“君期,我知道這次長安之行你我遭遇九死一生,讓你突然改變了最初的夢想,所以,你給我,也給你一點時間考慮,可好?”
還好,她沒有馬上拒絕,他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忍不住問:“需要考慮多久?”
“明年白馬寺佛誕日之後吧,明年我會去白馬寺看你辯經,若你過了佛誕日後依然沒有改變想法,我就支持你的決定”陸萸此時已經恢複理智,說的話越來越冷靜。
曹壬見這樣的她,有一瞬間覺得很陌生,可她微紅的眼眶又讓他忍不住心疼,或許應該讓她再考慮考慮吧?
他輕歎一聲,道:“那就如你所願,我給你時間考慮。”
他既已決定,就未打算更改。
點點頭,看到飄雪,陸萸伸手摸了摸頭發上的雪,雪花才觸碰到手指就已經融化,連頭發都濕哒哒的。
看到遠處的三伏拿着傘,踩過白茫茫的雪向他們走來,她突然想起了李清照寫的一首詩。
于是笑道:“當年我和同學感歎過,再浪漫的現代詩都比不上老祖宗寫的浪漫。”
見她又笑了,他心底的失落因這樣明媚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笑問:“什麼詩?”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陸萸擡頭看着他,一字一句的答。
曹壬聽完,愣了一瞬,然後笑了,那笑容如冬日暖陽,好似要将飄雪中的寒冷都驅走。
真好,她也想和自己白頭偕老不是嗎?
他伸手牽過她被凍得通紅的手,細細包住,然後緩緩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