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正是盛夏,天黑的晚,漫天的晚霞像一層繁花遮住了天空,烈日時的蟬鳴已停歇,晚霞卷染的天空讓陸氏後宅營造出一種若隐若現的甯靜之美。
陸萸一路欣賞着美景帶着疑惑去魏氏的院子,剛一進院子,遠遠見到魏氏坐在院中涼亭品茶。
亭子四周的紗幔被高高收起,亭中案幾上放着一本看起來有些年代的冊子,一個鯉魚戲水圖案的香爐冒着袅袅青煙,燃的是一品沉香,此情此景,陸萸腦中突然想起了清代宮廷畫家的那幅《春閨倦讀圖》。
入得亭中,她行禮問安後,席地坐在魏氏對面精美的鑲邊華亭葦席之上。
世家大族的生活無一不精,聽銀杏說過就是腳下這特意從華亭莊園帶來的蘆葦涼席也不是一般士族家中用得起的。
“聽聞你對首飾好奇?”魏氏一如以往的溫和。
“我前陣見了華彩閣的首飾甚是精美,便想試一下自己能否畫出那樣的圖”陸萸如實回答。
魏氏向來待自己不薄,她也沒打算瞞着,至于能不能真畫出來,魏氏也未必感興趣,隻會當她是小孩子一時心血來潮。
聞言,魏氏柔柔一笑,道:“你是阿秀的女兒,果真是像她的。”
魏氏口中的阿秀是陸萸的生母,那個可憐早逝的女子,陸萸曾斷斷續續從侍人口中拼湊出有關生母陳秀的信息。
陳秀不同一般家生子,她是七歲那年被買入魏府的,因識字且穩重聰慧深得魏氏的喜愛,後來跟着魏氏嫁入陸氏。
陳秀在陸府後院不是什麼禁忌,但人死如燈滅,談論她的人越來越少,陸萸從未見過她,也從未主動打聽過有關她的一切。
一聲沉重的歎息,魏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後,怔怔地看着亭外一池碧荷,似懷念似低吶自語般向陸萸講起了有關陳秀的陳年往事。
陳秀長得眉清目秀,魏氏形容她像常年開放的木芙蓉花,安靜柔美。她不同于那些因出身卑微而被輾轉于牙婆手中的女孩,她出自首飾名匠陳氏家族,不僅長的好,還寫的一手好字,擁有過幸福美滿的童年。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陳秀和父母去祭祖的路上遭遇匪患,父母和弟弟皆亡,而她被推落山坡才得以幸免,但自此,她成了孤兒,陳氏族人霸占了她父母的一切還把她還給了舅舅。
舅舅隻是個奢酒如命的富戶,沒了陳秀母親的救濟,家境很快沒落,于是把陳秀賣了換錢。
魏氏和陸氏定親後,府中開始為她篩選随嫁侍女,原隻是想買幾個粗使婢女,誰知剛入府的陳秀僅一眼就被魏氏相中。
“那日也是這般午後,我看到她怯生生向我行禮,我便覺得她很好”魏氏道。
陳秀入府後話很少,但做事很穩妥。她能寫字會作畫,魏氏便經常帶着她,二人越來越默契,後來一直跟着魏氏嫁入陸氏。
那時候陸萸的祖母還未過世,她一開始跟着祖父在洛陽任職,後祖父主動請求緻仕,祖母便跟着回了建業。
長子陸烈和長媳姚氏皆去荊州上任,祖父母便和陸萸一家住在建業,誰知祖父突然提出要回會稽莊園養老,祖母從繁華的洛陽回到建業已是不适,現在又要去更偏僻的會稽,她一萬個不同意。
奈何祖父一意孤行帶着侍妾柳氏去了會稽,反而把祖母留在了建業,祖母心中有氣,于是向來通情達理的她開始喜怒無常,時常刁難魏氏。
陸氏家風很好,婆媳關系曆來融洽,魏氏的父親才同意把長房嫡女嫁給陸氏嫡次子,哪裡曉得祖母錢氏卻越來越難伺候。
用陸萸從後世學到的知識來理解,祖母那時候應該是進入更年期了。
魏氏和夫君恩愛美滿,祖母錢氏卻愈發看不順眼,各種磋磨魏氏,導緻魏氏曾有一名女兒在三歲時未能及時醫治病逝,另一名女嬰早産未能養至滿月便夭折。
魏氏因早産傷身不能再孕,錢氏又步步緊逼,萬般無奈下,魏氏将陳秀提為侍妾。
“阿秀原和我商量好,待她年滿十八就出府外嫁,可惜我食言了,若非為了我,她也不用受生産之痛後留下病症早早離去。”
陳秀剛去世,祖母錢氏便突發心疾病逝了,真是造化弄人。
陸萸心想,若她們主仆二人再堅持一下,就能勝利了,真是可惜。
“阿秀留了一本冊子給我做念想,你既對首飾感興趣,我便将此物送你”魏氏說着,将封面沒寫名字的冊子推至陸萸前面。
陸萸聽了生母的故事後,雖然拿到了生母的遺物卻沒有太多歡喜,隻覺的沉重,她能猜到魏氏這些年對她的關照可能出于補償。
隻是斯人已逝,天意弄人,更何況連如今的陸萸也是假的。
其實魏氏和陳秀的主仆之情在陳秀成為侍妾的那日便已斷了,隻是她不願意承認罷了。
她和父親幸福恩愛,又怎會對陳秀不介懷?陳秀那般聰慧,在成為侍妾後,可能既内疚又擔憂才會在生産後病逝,死,也許于她隻是解脫。
再好的姐妹情份也會為了男人變質,更何況等級森嚴下的主仆之情。
“謝謝母親今日告知我這些,也謝謝母親将這本冊子給我”陸萸心中悶悶的,語氣有些低沉,但面上沒有太多表露。
魏氏知道眼前的庶女自小懂事乖巧,無需自己費太多心思,如今見她聽完生母舊事竟然這般平靜,心底莫名覺得愈發看不透她,既有對陳秀的内疚之情,又有對陸萸未來的擔憂。
女孩子擁有這樣隐忍的性子,隻怕是要吃太多苦的。
陸萸見魏氏怔怔地看着自己不回話,反而安慰道:“故人已逝,母親當往前看。”
她不是陳秀的親生女兒,沒資格替陳秀原諒魏氏,且陳秀賣身為奴,遇到魏氏這般主人後不用擔驚受怕,不用朝不保夕,其實也是幸運的。
陸萸雖來自後世,但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靈魂,這樣等級森嚴的環境下怎麼可能人人平等?
陳秀去世,魏氏内疚,隻是因為約定的未能兌現,但倘若陳秀活着,後來又生了兒子,估計也隻會兩看相厭。
在魏氏的怨剛萌生之時陳秀驟然離世,反而讓那份主仆之情愈加難忘,這便是距離産生美。
陳秀和女兒已在地下團聚,被陸俞撿了便宜,她能深切體會到這些年魏氏的關愛是真的,沒有敷衍,沒有人前人後兩副面孔,這便夠了。
所以哪怕心裡對陳秀無力與命運抗争感到悲涼,卻也不會對魏氏當年的做法産生怨憤。
她拿起冊子,再次向魏氏深深一拜後,起身離去。
魏氏的心結,需要她自己去解開,旁人無能為力。
回去後,傅母徐氏看到冊子,又與陸萸談起了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