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曲實在令人神搖意奪,以至于池白榆忽略了這些異樣,出神地聽。
忽有人從身後走來,親昵挽住她的胳膊。
随後是陣盈盈笑語:“嗳!你作何傻站在這兒?快随我上前去,邊吃些零嘴兒邊聽,豈不痛快?——來,先吃盞茶。”
話落,從斜裡伸出一條細長胳膊,白淨淨的手裡端了杯茶。
池白榆眼一移。
卻見那婢子手裡端的哪是清亮亮的茶水,分明是碗渾濁不堪的污水,還能瞧見幾隻屍蟞蛆蟲蠕動翻滾。
她一下回了神,擡眸去看奉茶的人。
隻見那婢子穿了件灰撲撲的裙子,臉也同樣是灰蒙蒙一片,不平整,像皲裂的樹皮。該長眼睛的地方隻有兩個黑窟窿,鼻子處僅兩個漆黑小點兒。
沒嘴皮子,一個銅錢大小的黑窟窿裡伸了條滑溜溜的灰舌頭出來。
撞鬼了!
池白榆這下徹底從魇症中清醒過來。
那婢子離她近,她幾乎能看見那條灰舌頭下腐爛的舌系帶。
她登時出了身冷汗,但知不能輕舉妄動,強忍着将手抽出來的沖動,沖她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吃茶。
“不吃?别不是嫌我捧來的茶水落了灰。”婢子湊近她,忽笑,“哎呀,你身上怎麼有股甜津津的氣味兒?”
話音落下,戲台上兩個戲子像被定住般,突然不動了。
唱戲聲停住,看戲的人也都不笑不語。
忽地,台上男女兩個戲子擡眸看向她。
台下看戲的十多個人也都齊齊轉過腦袋——愣是生轉過來的,身子沒動,唯有腦袋扭了一百八十度。
同身旁的婢子一樣,他們的臉也都模糊不清。再從一片灰蒙蒙中挖出幾個窟窿,充當眼睛鼻子嘴。
而此時,十多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全都死死盯着她。
池白榆被吓得不輕,腦子卻動得快,反應過來那婢子應是聞着她的活人氣了。
她不清楚被發現是活人會是什麼結果,但依原書裡惡鬼害人的調性來看,多半沒好下場。
于是她屏死了呼吸,指了下自己的嘴,擺手,又搖頭。
婢子嗤嗤笑了兩聲:“原是個啞鬼,往常沒見過你。剛來不久?氣味還這般香甜。”
池白榆颔首。
婢子擡手,那冷到凍骨頭的手指托着她的手肘,摩挲兩陣,随即緩慢朝她的腕部移去。
池白榆攥緊手,清楚她想做什麼——
哪怕呼吸壓得再死,她的心髒也仍在跳動。
是不是活物,探一探脈搏就清楚了。
清晰感覺到婢子的手指将要移至腕上,她忽微動了下胳膊。
下一瞬,婢子的手指貼上腕子。
一秒,兩秒……
婢子臉上的眼窟窿彎成了小月牙,灰蒙蒙的舌頭像斷了的蚯蚓那般來回扭着、蠕動着,露出慘白尖牙:“不知從哪兒散出來的甜味兒,好香啊……你聞見了嗎?真叫人饞。”
池白榆搖頭。
貼在腕上的手并非是寒冰那樣的冷,還帶着些黏膩膩的觸感,活像在滑膩的水裡滾過一遭。
被那漆黑的眼窟窿悄無聲息地盯着,她已快憋不住了。胸腔燒起一團憋脹的火,直悶得她頭昏眼熱。
八、九……
她的眼前已有黑影飄動,胸腔似要炸開。
十五,十六……
實在忍不住了!
池白榆将唇抿得死白,指甲快要嵌進掌心。
就在她腦袋開始嗡嗡作響的刹那,婢子終于收回手。
“果真才死不久。”那條滑溜溜的舌頭一轉,縮回嘴裡,“氣斷了,身上還沒發僵——既不願喝茶,便繼續在這兒傻站着吧。”
她收回手,捧着那盞茶飄似的走到了看戲的人中,同他們笑在一塊兒。
台上又傳來咿咿呀呀的小曲兒。
池白榆已憋得眼前發黑。
見沒有鬼注意自己了,她才急喘口氣。
差點兒就真斷氣了。
胳膊一抖,一枚球掉落在她手中。
這臨時止住脈搏的法子,她以前也用在過魔術表演上。
在腋下夾枚球,以壓迫動脈,能最大程度地弱化脈搏的跳動,制造出假死的現象。
沒想到會用上。
還沒喘上兩口氣,她忽聽見聲輕笑——
“我道今日怎麼唱起了《倩女離魂》,原是有活人到了此處。”
池白榆渾身緊繃,倏然回眸。
卻見身後的高樹上,懶懶坐了個道人,手裡握着三根香。
他的臉上貼了張黃紙,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看不見模樣,不過從那持香的手也能看出,應是個年輕道人。
他臉上的黃紙看起來像是給亡人燒的紙錢,可上面沒有打銅錢印。
這樣的紙,池白榆僅在一種情況下見過——死人入館時,就會在臉上蓋一張與這大差不差的黃紙。
道人躍下樹,步态散漫地走向她。
“何不與貧道聊聊,你是如何躲過了那女鬼的眼睛?——上一個誤入此處的生魂,可已成了血淋淋的碎塊。”持香的手一指,他道,“看見了麼,還有一半挂在那兒。”
池白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的樹上,倒吊着一個人。
不。
那已算不得人了。
軀殼被齊腰斬斷,削去的大半切成了七零八落的肉塊,鋪了一地。
剩下的一半挂在樹上,也被削得血肉模糊,隐見白骨。
一股作嘔的沖動湧上,池白榆竭力忍下。
再看向道人時,她已攥緊了伏雁柏給她的那把匕首。
可道人沒有攻擊她的意思。
“雖說好奇,但這裡終歸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罷。”他擡起手,用那燃着的香在她額心點了下,聲音變得悠遠模糊,“若還能見一面,再作請教。”
額心傳來一陣灼痛,意識較眼睛先一步醒過來,她忽聽見聲冷笑,倏然睜眼。
隻見伏雁柏蹲在她身前,陰森森地盯着她,與她的距離已不到幾厘米。
!!!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池白榆擡手便是一記耳光。
聲音清脆,打得身前人歪斜過臉,冷笑也僵凝在臉上。眼眸微睜,隐見錯愕,像是沒反應過來。
她急喘着氣,漸漸回神。
那一耳光落得重,打得她的手心一陣腫痛。
身前人卻沒什麼大反應,維持着側臉的姿勢,半晌沒動。
趕在他動怒前,她先發制人道:“你幹嘛突然蹦出來吓人?我還以為是鬼。”
不對。
他好像本來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