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眼裡,隻有榮華富貴最重要。她的安危與委屈,又算什麼。
那道熾熱目光已經看了過來,如似烈火将她炙烤。知是王兄,令漪神色淡淡:“我沒事。”
母親都這樣說了,她還能怎麼辦呢?自然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隻能安慰自己,血濃于水,王兄原就不會懲罰嬴菱,隻要能敲打敲打也就好了。
倒是那夏芷柔……視線睇過去,夏芷柔亦微笑看着她,令漪會以一笑,目光收回來,眼底卻極冷。
三言兩語即将母親拉下了水,真是厲害。嬴菱會被她利用處處針對自己,也就不足為奇了。
隻是自己又不會和她争王兄,幹嘛總将自己當成假想敵呢?
“好了,”太妃立刻喜笑顔開,“既然令漪也沒說沒事,誤會一場,就算了吧。”
“都是一家人,還是要以和為貴。”說着,她給嬴濯使了個眼色。
嬴濯沉默,将臉轉向一邊,避開母親的目光。
嬴澈原本一直在等令漪的反應,不想她竟連句反駁也沒有就這樣認命地妥協了,心間一時頗為不快。
她在害怕什麼?今夜分明都找上門了,臨了,還是不信他會給她公道?
“好啊。”他冷聲開口,“既然誤會一場,那走水一事,是我誤會宜甯了。”
“然她今夜胡言亂語、滿口村話卻不是我誤會了她,也一樣該罰。從這個月開始,便不用去宮裡上學了,好好在家閉門思過吧。”
什麼?王兄竟然要禁她的足?
嬴菱瞬然急了:“王兄,憑什麼啊,我又沒說錯什麼!”
“你沒說錯什麼?”嬴澈冷冷側目,“當着你二哥的面,是要我把你方才那些話再重複一遍麼?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口口聲聲都奔着下三路去!這就是你學的書,明的理?”
“我……”嬴菱急得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絞盡腦汁想着狡辯之語。嬴澈看在眼裡,愈發失望:“她是個遺孀,她回來隻是走投無路。宋祈舟死在漠北不是她的錯,更沒有什麼招引災禍之說。何況宋祈舟是為國而死,他的未亡人,你理應敬重,不該惡意揣測!”
這一番話有如黃鐘大呂,擲地有聲。令漪心間瞬然一怔。
她飛快地擡眸看了他一眼,眼眸亮得好似白鶴掠水泛起的粼粼金光。不過轉瞬,又垂下眸去。
心間有如江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她有些呆愣地想,王兄怎會維護她呢?他不是理應如嬴菱她們一樣,認定她虛僞、做作、薄情寡義、不知廉恥,從而厭惡她的麼?畢竟從小到大,她沒少被他看見算計人,她也為此一貫有些怕他的。而今,他又怎會維護她……
嬴菱已然羞紅了臉:“我,我不是……”
太妃試圖說情:“小孩子家鬥嘴罷了,宜甯就是嘴上不饒人,心裡還是很親近這孩子的……”
然嬴澈徑直無視了這位嫡母:“現在就去祠堂裡跪着,抄一遍《大诰》,什麼時候明白自己錯在哪,什麼時候出來。”
《大诰》是當年太|祖皇後撰寫的嬴氏子孫宗訓,約有兩萬五千字。嬴菱想要反駁,卻被夏芷柔拉住,她搖搖頭,示意不可。
“至于裴……”他視線又落到令漪臉上,四目相對,她眼中凝滞的秋波微蕩了一下,很快垂下眸去。
想起她方才被迫忍氣吞聲的落寞模樣,嬴澈心尖好似又被燙了下。他微微皺眉:“沉煙館已經不能住人了,你今晚就先随你母親住,等明日,再搬去小桃塢。”
這話一出,衆人皆愣。
小桃塢地處王府東北,其上遍植桃杏,又有湯泉,春日若雲蒸霞蔚,僻靜又風景絢麗。
當年先帝攜皇子、兒媳來晉王府小住時,當今天子的生母、彼時的皇長子妃就挑了小桃塢,且是在那兒懷上的天子。可謂是風景與風水并佳。
最為重要的是,小桃塢就在晉王本人的雲開月明居之後。其間雖隔了大片的山石叢林,路亦不通。可讓她搬去小桃塢,庇護之意,已然不言而喻。
令漪受寵若驚,忙屈膝行禮:“令漪謝過王兄恩典。”
嬴菱腦中轟的一聲,幾乎不能置信。
王兄罰她也就罷了,他還,他還讓裴令漪搬去小桃塢。
他分明就是在袒護裴令漪!
“為什麼啊?”壓抑了半夜的情緒終如山洪徹底爆發,她崩潰地哭喊道,“你為什麼護着這個罪臣之女?分明我才是你的妹妹,我才是!”
“把她帶下去。”嬴澈煩躁皺眉。
侍衛已經圍了過來,嬴濯也率先上前,要帶妹妹下去。然嬴菱情緒激動地掙紮着,高聲哭鬧着:“我究竟說錯什麼了?她娘抛夫棄女,蠱惑父王;她父親通敵叛國,遺體至今還扔在亂葬崗。她又用那等手段攀上宋家,能是什麼好人?”
“明明當年就該去做娼|妓的,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你……如今守寡回來,又打扮得妖妖喬喬的專往你跟前湊,你是真看不出她們娘倆打的什麼主意嗎?還是說,你就想袒護她?”
仿佛驚空霹靂,衆人私下裡的陰暗猜測被嬴菱宣之于口,令漪呆愕地擡起目來,低垂的羽睫上淚珠欲落不落,似被說中了傷心之處。
晉王臉色驟青。
“帶她下去!”
嬴菱就此被帶下去,不滿的哭喊聲散在穿堂的夜風裡,愈來愈小。太妃憂女心切,忙焦急地跟上。
雲姬已經羞紅了臉,忙奔過去扶住身體搖搖欲墜的女兒。太妃她們隻會以為令漪是被說破所想才難堪,隻有她知道,女兒是因為在意她父親!
他是為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駱超連累的,出于禦史之責,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打為同謀,受盡酷刑死去,遺體至今不得收葬。
事發那年女兒年僅八歲,親眼目睹了她父親被帶走。加之那坐實父親罪證的證物與她有關,從此,這件事就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誰都碰不得。
但這件事已由朝廷蓋棺定論,她們反駁不得,也不能反駁。雲姬緊緊攥着女兒的手,滿面央求之色。
令漪雙肩輕顫,掩口而泣,忍了許久的眼淚有如細雨無聲落下。
燭影輕搖,風過無聲。夜色如死亡般沉寂。
夏芷柔見狀不妙,忙道:“縣主惡語傷人,是芷柔沒有敬到規勸、引導之責,還請殿下責罰。”
“不關你事。”嬴澈淡淡地道。
他目光越過夏芷柔,正看着屏風前的令漪。女郎已止了哭泣,微紅雙眸輕垂,臉上殘存的珠淚在燭火煌煌中有如破碎的珍珠光瑩玉潤,實是楚楚可憐,望之腸斷。
嬴澈的心情忽然很不好。
他緩步走過去,視線憐惜地落在她微微紅腫的杏眼之上:“孤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