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點卻是不一樣的,這件事安岚從前很樂意幹,如今卻是變得挑着幹了……
他點了點劍柄末端,心道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拔出過探梅劍了。
做出決定的一瞬間并不漫長,可做出選擇卻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兩月以前,在各大小村鎮上到處“流浪”的安岚有意無意聽聞了一些江湖風聲,在他們的父輩漸漸淡去傳說的現今,有能力的大俠也被牽扯進了各方利益糾葛之中,而利益與益處又與名聲糾纏在一起,便能催生出新的規則,制定規則的人又形成了新的勢派,将愈加不明朗的江湖掀起新的動蕩。這一類奉命執行新規則的人被稱之為“鐵騎”,他們打着除祟的名号卻行駛着入室搶劫的罪行,即便再窮苦的老百姓一家都有着被洗劫一空的可能,江湖又稱“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的野人”,因為唯獨隻有未開化的野人才會用一副好人相貌去诳騙僅憑表象就輕易相信他們的單純百姓。
現下完全可以指責——正是這群被稱之為“鐵騎”的家夥徹底把除祟師這一行給搞臭了。
同他們隻有在“除祟”兩個字上能搭上邊的安岚自然是被連累了,不管是願意接近他,還是在他亮明身份後就躲遠嫌棄也好,這些冷嘲熱諷可沒少受過。可當安岚一次又一次不計前嫌地幫助他人時,卻也收到了令他難以接受的惡意……
“我口袋裡的銀子一分都不會給你,也不怕你來我家翻箱倒櫃,好好算算你從你們行當裡分了多少髒吧,這都是你們除祟師應得的報應。”
别把我和他們歸為同類啊!安岚在心底嘶吼着。可他做不到真的去搶那人袋子中的碎銀,也做不到當着對方面斥責他一抹全黑的邏輯。要說服一個人很難,要說服一個已經有了意見偏向的固執人更難……于是安岚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隻是出于理解的,從那裡離開了。
自那以後,三年間不間斷幹着的除祟之事便突然間停了下來,他不再自己找活幹,在除祟之前也要詢問當事人的意見。如果别人對他抗拒他便退出,而隻有那些看他帶着佩劍主動找上門來的家夥,或許才能換得一次他寶貴的出馬現身。
想着想着便走回了暫住的地方,這是一件小破屋子,是在并不富裕的小鎮上也能被公認的破舊。這裡的掌櫃信佛,因此小破屋子的房費也就隻是個白饅頭——隻要往櫃台上放一個白饅頭就能讓自己在深夜有個暫住地,偶爾也會成為乞丐的心頭好,乞丐們将這一行為視作為“改善生活。”
“回來了?”
“回來了,這是今晚的房費。”
對上掌櫃的眼神,安岚自然地掏出一個白饅頭放在了櫃台上。掌櫃的平時衣着簡陋,但在有些小事上倒是個講究人,那白色的瓷盆就是他特意放着的、屬于房費白饅頭的專屬之位。
掌櫃沒有再同他搭話,安岚便點點頭走到了最裡頭的屋子裡。這屋子在整個破舊旅館裡也算不上上上間,或許比大多數還要破爛不少。信佛的掌櫃向來講究平等公正,因此他也并沒有因為特殊條件能在這裡有挑選的餘地。屋裡碗、盆之類的都隻有單隻,木頭杯子也不知為何缺了個小角,尖銳的毛邊随時都有可能把嘴角的嫩肉給紮穿。那床躺上去甚至會前後左右不同角度搖晃,蓋在身上不和季節的薄被仿佛一年四季都透着濕氣和黴氣。安岚将被子拱到一邊,仰躺着倒了上去,那木闆床發出着“咯吱咯吱”的脆弱聲響,可安岚卻覺得十分自在。
“哥哥,你在幹什麼?”
安岚轉頭扭向窗外,他的木闆床正靠着一邊的窗戶,窗戶外趴着一排幼小的孩童。這些孩子應該是互相認識的,今日在街上閑逛時安岚也有瞥見過他們,如今出現在這裡,倒不知道是不是對他感興趣而一路尾随着追過來了。
見他不答,又一紮着兩個辮子的小姑娘晃頭問道:“哥哥,我爹說你在自虐,是真的嗎?”
“自虐?”笑聲從安岚嘴邊輕飄飄溢出,“你爹怎麼會教你這種詞,小小年紀别什麼都往腦子裡記。”
“那你是嗎?”旁邊的小男孩不依不饒,“你為什麼不找個好點的地方住下?”
“我在享受,你們看不到我在享受。”安岚道,“因為某些事我好像有些樂極生悲,所以才覺得現在能實打實地感受到苦痛和苦難十分真實。”
“‘樂極生悲’是什麼?你是做杯子的人嗎?”
“做杯子……”安岚笑着坐起身道,“沒有這樣的人啦。”
他揮揮手,将好奇的孩童們趕跑了。
要買紅色厚衣迎接新年一事在他做夢時滾了一遍,那印在腦海深處的渴望便化作為了實際行動,催動着再一次往人多的街道上走去。年間的人流幾乎每一天都很龐大,安岚一路上被擠來擠去,甚至還有大膽的男男女女故意貼着他擦肩而過。而安岚對此毫不在意,對他來說,隻要沒人将他的探梅劍好奇拔出,那其他事就算不上什麼了。
路口暫時空闊起來,安岚便活動着肩膀往目的地走去。在這不知名的鎮上待了不過三天,也眼見着愈來愈多的人将視線放在了自己身上。安岚說不準對這衆星攬月的情形是喜悅還是厭惡,但他大抵還是對故意找麻煩的行徑厭棄着的,因此在身體後側受到猛烈撞擊的時候,他還是當着衆人的視線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
籃子裡的雞蛋碎了一地,蛋黃摔在地上變了形,看着就像是破碎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