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仙,世間人。
北海有山,名曰幽都;黑水來處,即是地府。
這日是人間歲除,舊歲過盡,畫虎于門,桃符新換。
夜半,歲将闌,陳郡誰家一聲爆竹聲響。
陰風飒,黑霧茫。
遠在城西的城隍守在廟口,撫掌道好,“終于來了。”
須臾,有黑白二無常引亡魂至,眼巴巴心慌慌,“城隍大人,醜時還有一個遊魂,您看……”
“今日事已畢,明日待明日。”
“快走吧,再晚沒位置了。”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靈,三曰幽精。
魄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賤、非毒、除穢,臭肺。
身有三魂七魄,分去則病,盡去則死。
可亡于赤烏二十六年最後一日的這個遊魂,死的着實“冤枉”。
白日因瑣事與人争吵,恨氣填胸。
至晚間,氣未消,連叫數聲“老賊”後,他一命嗚嗚。這死後成了遊魂,仍忿忿不平,“那無恥老賊,在老夫面前狂吠不止。隻恨老夫笨口拙舌,沒把他罵個狗血淋頭……真真氣煞我也!”
生為過客,死為歸人。
飛沙茫茫,黑白無常架着老丈腳不沾地一路疾行。
城隍在前引路,不時回頭寬慰,“死矣死矣,老者何必糾結因何而死。”
言語間,耳畔喧呼噪,眼前妖鬼匆匆。
黃沙白草,黃泉路上的遊魂,鬼影幢幢,一眼望不到頭。黑白無常将他引至一棵歪脖子樹下,轉瞬便消失不見。
“诶诶诶,上仙莫走,老夫該去何處投胎?”
他頭回入地府,前路如謎,萬事不知。
無奈城隍與黑白無常急腳生風,任他哭他追他喊,皆不曾回頭。
想起生前諸事,他不免扯着嗓子淌着淚,癱坐在地嚎啕大悲,“作孽啊,老夫該何去何從?”
有遊魂抱着手湊上來,“瞧着像新死鬼。”
另有遊魂在旁解釋,“今日地府别歲宴,地府的仙人們忙着赴宴,哪得空管輪回瑣事。”
“縣衙尚有直宿一說,地府何不派些仙人輪值?”
“常言道,‘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地府績效,年年是三界墊底,早沒皮沒臉豁出來了。”
“這這這,萬一有妖魔鬼怪趁夜偷襲,如何是好?”
“鬼門關一關,連天上的神仙都進不去,遑論幾隻妖魔鬼怪。”
老丈生前愛去市井聽人說書,一碟炒香的羅漢豆,再配上一杯燒酒,幾個糟老頭子圍坐一桌。
半夢半醒間,聽說書人講起前朝幾個細作的轶事,“若是有妖魔鬼怪潛入地府,與外面裡應外合呢?”
“您說的這事,上月就出了一個。一個惡鬼靠着一張假路引,混進了鬼門關。結果方走到望鄉台,因無親眷可望,被巡視的鬼卒發現,抓了個現行。”
老丈擡頭撇了撇嘴,“今日地府中空無一仙,若要混進去,豈不是易如反掌?”
“這種機會可不好找,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反正我在此五十年,沒聽說有妖怪混入地府。”
山不生草,彼岸花卻開的豔。
這邊的三人在歪脖子樹下,梗着脖子甕聲甕氣争論地府細作。那邊有新魂遇昔日舊魂,相顧無言,惟有對泣。
朦胧現,城隍與黑白無常一路穿鬼疾行。
遠處隐隐宮殿,其上琉璃瓦片,金頂朱紅門。飛檐上雕二龍,活靈活現,似欲騰空西去。
黑匾之上,上書“酆都大殿”四個金閃大字。
推門進,地鋪白玉,華燈金燭。
殿中已搭起半丈高的戲台,絲竹盈耳,咿咿呀呀有三五鬼卒登台,好一派熱鬧之景。
緊趕慢趕,三人總算在開宴前,找了個不算太差的位置坐下。
方一落座,便有相熟的判官與陰鬼使,滿懷期待地圍過來,“城隍大人,今年如何?”
城隍擺手又搖頭,輕瞥了一眼戲台上滔滔不絕的閻王,招手讓幾人靠近些,“慘兮慘兮。今年地府績效,又是三界墊底。本官聽說東嶽大帝和後土娘娘讓發,酆都大帝自覺沒臉,攔着不讓發。”
話音始落,滿桌徒聞哀号。
有妖冥使麾下小卒豹尾,語氣平靜,“去年及前年也是這般說辭吧?”
城隍在地府為官百載,适時糾正,“非也非也。去年是東嶽大帝沒臉,前年是後土娘娘沒臉。”
地府三個頂頭上司,每三年輪一回沒皮沒臉之事。
為官久者,司空見慣。
另有陰鬼使嗚咽淚下,“當初他們騙我進來幹活時,說地府銀子多事情少,年底還有金子拿。在地府當官,乃是三界難得的好事……”
他入地府已三年,每月的銀子少之又少,年底的金子從未見過。
這閻王,每年初信誓旦旦,每年末言而無信。
“唉。”
“早知道地府這般苦,還不如投胎去人間。沒準投個好胎,幾十年吃穿不愁,也好過不老不死在地府當牛做馬。”
……
“瞧,又是一個被騙來的傻子。”
拘魂使座下牛頭阿旁和馬面阿防聽見鄰桌的竊竊私語,不時點頭苦笑。
地府事雜亂無章,俸祿僅夠溫飽。
被騙來做官者數不勝數,他們也是其中之二。
兩人正豎起雙耳偷聽旁桌功曹司的八卦事,有金聲玉振從耳旁一閃而過。
來人是一女子,高髻銀簪,眉眼間半分英氣半分嬌俏。穿一身绯紅大袖寬衫,腰間左墜一金令牌,右系兩顆琉璃珠。
這令牌雖金的晃眼,打眼細瞧,原是塊鎏金銅牌。一看便知出自惡狗嶺某李姓匠人,造假手藝一般,勝在“便宜”二字。往遊魂面前一擺,倒也足夠唬人,三跪九拜喊上一句上仙。
兩顆琉璃珠倒是大,可惜大而無光。
若去趟人間,多添個十文,大抵能買個更亮些的珠子。
偷聽的兩人回神,阿旁見到來人,深覺稀罕:“孟厭,你怎才來?”
女子名孟厭,輪回司九品孟婆是也。
旁的本事沒有,偷懶耍滑湊熱鬧算是地府一把好手。他們兄弟倆自三十年前與她結識,還是頭一遭見她臨宴開才至。
“輪回司缺個取火的倒黴鬼,好死不死被我遇上了呗。”
孟厭吐語如珠,她今日本躲在忘川河怡然養壽。誰知,一個過河的遊魂因嫌孟婆湯難喝,一哭二鬧要跳河。上司泰媪追遊魂路過,正巧撞見她在岸邊呼呼大睡。當下火冒三丈,罰她去地獄取無盡火。
無盡火在沃焦石下,亂石斜飛,其路難行,其勢崎岖。
她來回跑了數十躺,費勁取了一日的火,方才回房換了身衣裙便匆匆趕來。
閻王一聲抑揚頓挫的“開宴”,聲震地府。
碗盤聲陣陣,阿防左右環顧,發現他們這桌少了一人。他看向孟厭身邊的空位,“對了,溫僖呢?”
聞言,孟厭俏臉微紅,朱唇噙笑,“他一宿好幾回,我讓他白日多躺躺。”
一桌皆是幾十年為官熟友,心下了然。有人回以“啧啧”幾聲,也有過來人苦口相勸——
“溫僖這身子,遲早被你折騰沒。”
“孟厭,縱.欲傷身過則虧,節制啊。”
觥籌交錯間,葷腥迅速見底。
鄰桌手眼通天的城隍又提到一樁新鮮事,“酆都大帝新招了一個中書令。”
“這中書令什麼來曆?”
“百年前月氏朝最年輕的那位宰相,死後直上天庭。不到一年,天庭績效翻倍,時至今日,高居榜首。上回哼哈二将給本官露的小道消息,咱們大人在玉帝大人面前求了幾日,才求到這人。”
“呦呵,厲害!”
新官上任,素來與孟厭這類地府底層無關,她眼下隻關心溫僖怎還沒來?
她明明記得她來時,溫僖已香肩半漏,起床試衣。
地府一年到頭,唯今日這頓吃的尚好。
就溫僖那個弱不禁風的小身闆,再不吃點好的,遲早被她壓在身下,為所欲為。
酒過三巡,飯菜見空。
鑼鼓一響,好戲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