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行徑卑劣的算計,珩槿自己都深感嫌惡痛恨。
口口聲聲妖魔皆邪祟,當以必誅之,其實認可利用姻緣毀掉她的他們,才更像是邪祟妖魔。
此刻的他,甚至無法共情被遺忘記憶中的珩槿。
這個自己,未免太過陌生。
算完被他遺忘的過去,他又繼續掐算即将發生的未來。
掐算天機道法高明者,在掐算到影響生死的重大選擇決策時,通常會算到兩個必定的未來結局。
這次,珩槿就看見了兩個結局:
一、功成,璃绾必死,他立下首功,前程似錦,地位尊崇。
二、他和璃绾,一起死。
這次,不是夢。
做夢可能會夢到掐算天機,但不會如此清晰地看見結局。
兩個結局,璃绾都是死。
但自己的命還有得選……
久久思索間,他已經站在早已停下的婚辇上愣神許久,以至于大半賓客的視線都落了過來。
珩槿餘光注意到,雙手交疊得規矩的她,正暗自掐着虎口,染紅的長指甲已經将白嫩的肌膚掐出個月牙的紅印。
他的粗心大意,無意間,将她置于了尴尬境地。
為保堵住看客議論的悠悠衆口,珩槿先下了婚辇,而後親自将她牽扶下了婚辇,還在諸多視線緊盯下,動作緩慢輕柔的為她整理好裙擺,才牽着她的手并肩而行,走向拜堂的高堂前。
長長的鵲橋上,珩槿故意将腳步放得很緩慢。
他對她通靈傳音道:“绾绾,我們,不能成婚。”
她身形僵硬一頓,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繼續保持端莊前行。
她通靈傳音回問道:“為什麼,你還是無法忍受旁人對仙魔兩立的偏見議論嗎?珩槿,你把我置于何地?我何嘗不是百般隐忍,為了成為你的妻子,甘願于斬斷魔界過往,隻身随你嫁到這視我為異類的天界,受盡白眼謾罵。今後,就隻有你那小小神殿一方容身之所了,我都沒有退縮。迎親路上你不說,偏偏臨了要拜堂了,你才跟我說,你不能娶我?你把我當什麼?”
珩槿本是要在她帶着哭腔問出第一句話時,就立刻跟她解釋,然而,在聽到她訴說滿腔委屈時,他猛然覺察不對。
雖說在他牢牢記住的回憶中,對璃绾并不甚相愛之人的了解,但他在與她初識時便知,璃绾絕不是為愛甘于屈服于一方狹小天地相夫教子的女子,她有着巨大的野心抱負想要去實現。
珩槿對她通靈傳音,說道:“我不知如何三言兩語簡短的跟你解釋清楚這一切,但事實就是,我跟你成親都是基于要殺你的籌謀盤算,所以,現在悔婚離去,是最好的結局。”
“悔婚?我還有悔婚的餘地嗎?帝君現在又是什麼計謀盤算?等我悔婚,天界就有再合适不過的理由向我魔界開戰了嗎?”她通靈傳音對他道。
“啪嗒”一聲,她的足尖鞋面,出現了約莫着指甲蓋大的水漬。
珩槿施法透過紅蓋頭去看她。
她眼中聚滿的淚水劃過精緻美豔的臉,在下巴彙聚,滴落鞋面。很快,鞋面就出現了好幾塊同樣的水漬。
他摒棄外界聲音,此刻耳畔就隻有她眼淚滴落的啪嗒聲,和她哭泣吸鼻的聲音。
珩槿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已經走了快一半的鵲橋了,再前行些,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珩槿再次通靈傳音,對她道:“悔婚離去。繼續和我成親頂上遺孀寡妻的名頭回魔界再嫁。兩個選擇都能保你性命,你選一個吧。”
沉默不語的她隻是一味地掉眼淚,沒有任何旁的反應,看得珩槿猶如油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
“快選啊绾绾,來不及了,快選一個,兩個選擇都能活命呢!快選一個吧,求求你,選一個……”
直至行完拜堂禮,新人入洞房的那刻,她都沒再說半個字。
舉行完所有必須的儀式,飲下合卺酒,房内隻剩他們兩人,她也沒給他回答。
坐在婚床邊的她不斷擦着眼淚,珩槿将她的蓋頭掀開,對上她哭紅的雙眼和滿臉的淚痕,珩槿當即跪在了她的腳邊。
沒有相愛記憶的他,連為她擦淚的親密舉動都不敢有。
他盡力将語氣放緩放柔和,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柔耐心些,“绾绾,就隻剩這一個選擇了。”
他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寒玉雕的仙山小擺件,放在她手心。
“這裡面是打開密室的所有鑰匙,栖梧山你去過了,我這輩子攢的所有珍貴之物都在那兒,我能留給你的就隻有這些身外之物了。嫁給我,委屈你了……抱歉绾绾。”
她仍舊不語。
珩槿繼續說道:“或許你聽着覺得荒唐,不信,但我還是要跟你解釋清楚。與你相愛和謀劃盤算你的記憶我都沒有。在接連做了兩個失去你的噩夢醒來時,我就穿着婚服了,連要娶的是誰都不知道。緊接着天君就來了,還給了我這把有化屍骨毒的匕首,讓我取你的性命。”
說着,珩槿将那把匕首拿出來,放在了她的另一隻手的手心裡。
“那時,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覺得跟夢裡一樣,缺失了很多記憶,所以才會在迎親路上不斷确認試探你的身份。我掐算天機,才知被我遺忘的過去中發生了什麼,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會那麼卑劣不堪的用姻緣去算計一個女子。事實已經發生,過錯,我無法抵賴。我深知,對你造成的傷害無法彌補,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諒,隻希望你能安然無恙的活下去。”
她沉默了許久,眼中的委屈難過才緩緩消散,漸漸變得冷漠,帶有恨意。
她平靜問道:“所以,在你答應跟我做朋友,再到後來表明心意,像塊狗皮膏藥一樣纏着我,買我毒糕時,你就已經盤算着今日的計謀了?”
“不是的不是的!”他激動否認,連忙解釋:“不是的绾绾。在我擁有的記憶中,我很喜歡很喜歡你,真心的喜歡你,但也僅僅隻是我喜歡你,你并不喜歡我,你隻想跟茶溯洵成婚。盡管,我能看出,你看他的眼神中并沒有男女之情的占有喜歡,你還是非他不嫁。”
“遺孀寡妻是什麼意思?你打算以死謝罪?這婚房中就隻有你我二人,若你死了,最大的嫌疑就落在我身上了,天界依舊可以以此理由向魔界開戰,我怎麼相信這不是你們的另一場謀劃算計?”
“我從天君的話和掐算天機得知,我在這之前以神識立下了生死狀必定會殺了你。我的死,他們心知肚明,而你也可以以此來保護魔界保護自己。我不會殺了你的绾绾,不會的。”
璃绾冷哼譏諷道:“那我還得慶幸你喜歡我咯?”
“绾绾我沒有這個意思,就算今夜的新娘不是你,隻是個我素不相識的女子,我也會盡我可能助她逃離。縱使她有天大的過錯,都不該是被我诓騙姻緣得手殺害。”
“我與你相愛的記憶在我腦海裡重現時,陌生得就像旁人的記憶,莫名其妙的就穿上了婚服嫁給你,更是在聽你說我們不能成婚時,委屈難過和眼淚都無法自控。我跟你的情況有些類似,不是我不選,是被控制的我根本無法選。直到剛才,我才掙脫這束縛。”
這回,聽完,短暫沉默的變成了珩槿。
“你擁有的最後記憶是什麼?”
“我追蟲合蟆妖追着追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地,見到了一個少年,他不說話,就看着我笑,我每每靠近或是攻擊,他都會再次與我拉開距離。後來我腦子就漸漸開始不清醒,意識逐漸模糊,昏倒後,再睜眼,就陷入了過去的一些回憶中無法解脫。再然後,我在回憶裡睡着,不知這是夢還是現實,就穿着婚服了。你呢?你最後擁有的記憶是什麼?”
“我最後擁有的記憶是,你追蟲合蟆妖失蹤,我去到你最後出現的地方,觸碰了你遺落的發飾,就進入了黑暗之地。你在黑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應該就是邪淵,因為我正是因為與他交談過後昏迷,才開始做噩夢,醒來就穿上了婚服,跟你成婚。在鵲橋上,聽你說為了同我成親所遭受的那些白眼委屈時,我才猛然察覺不對。”
“為什麼是因為聽我說了那些話察覺不對?”
“因為,我認識的璃绾,有着巨大的野心抱負,你絕不會為愛甘願将自己畫地為牢禁锢在一方狹小天地,相夫教子,依附他人過活,更不會,因為喜歡一個男子,就與魔界、與鶴栖斷絕關系。”
璃绾臉上的冷漠恨意退散了些,眼眸也更加明亮,意識也更加清醒了些。
“别以為你很了解我。”
“我沒說這種大話。”他擡眸看着她真誠地說:“但我想,想更了解你。”
璃绾避開他的對視,“還是想想應對之策吧。”
珩槿反而輕松惬意了起來,起身替她摘去沉甸甸的鳳冠珠钗,心疼地施法抹去她額頭被鳳冠壓出的紅痕。
“這冠誰選的?怎麼也不施法減緩重量?疼嗎?”
“你還有心思關心我額頭疼不疼?眼下要緊的,不應該是好好商榷如何解困嗎?萬一,這一切都是真的呢?萬一,即便是假的,你死就真死了呢?”
珩槿将她拉到擺滿幹果點心的桌邊坐下,為她剝幹果倒茶。
“不着急,死就死了呗,縱然是神仙,也會有死的那天,死前能跟心上人成親,也算死得其所。”
見他說話又回到了之前賤兮兮的油嘴滑舌,璃绾便知他自有成算,也放下心來,悠閑惬意地剝起桌上的幹果來。
很快,桌上的幹果殼就堆起了一個個小山。
是夜,珩槿為她整理好床鋪,将榻上撒帳的那些玩意兒全都清理幹淨。
開窗伸手感受了下窗外的氣候,他又回到榻邊,為她鋪了兩床被子。
整理好一切,他才道:“睡吧,很晚了。”
“睡?” 震驚得瞪大眼睛的璃绾看了眼滿紅的床榻,該死的腦子裡全是不該有的亂想,“這怎麼睡?”
回頭想解釋的珩槿看見她的眼神,嘴角浮現難掩的笑意。
他沉默着走到她跟前,不顧她後仰拉開距離的避讓舉動,緩緩伸手,朝她臉龐發髻靠近,為她别上散落下的一縷秀發。
見她沒罵人,珩槿心咚咚猛跳,冒着被她打死的風險,收手時“不小心”觸碰到她滾燙的臉頰,同時,目不轉睛地緊盯着她的眼神,觀察她眼裡的情緒。
重新跪坐到她腳邊,珩槿仰望着她,問:“還能怎麼睡?或者說……绾绾腦子裡正想着的,是怎麼睡,我們就怎麼睡,也可以,我都聽绾绾的。”
被他看穿猜中的璃绾,惱羞成怒,“我想的當然是我睡床你睡地上!我還能怎麼想?”
他跪直身子,兩人的距離迅速拉得更近,他笑意漸濃。
“雖然你說謊總是那麼明顯,可我願意假裝相信你。”
“說話就說話,靠那麼近幹什麼?你,起來,動不動就跪,我倆好像不是可以随便跪着說話的關系吧?我可是有婚約在身的人,你離我遠點。”
珩槿兩手緊攥着她的兩個喜袍袖子,傾身靠得更近了些,用假意委屈的質問語氣問道:“天地也拜過了,合卺酒也喝過了,蓋頭也掀過了,禮已成,我也算跟你正經成親的夫君了,魔君就打算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不負責不承擔,棄我如敝履了嗎?”
“你!你……你不要臉!你哪裡就算跟我正經成過親的夫君了?再說了,我是女子,怎樣看吃虧的都不會是帝君,該索要負責的是我才對吧?”
“我當然願意負責,但現在,不願意負責的,好像是魔君你才對。”
“這都是假的,說不定就是邪淵搞的鬼,何談負不負責承不承擔?”
“邪淵搞的鬼也隻是猜測,萬一我們此刻就是現實呢?”
他黯然神傷地耷拉肩膀,眉頭憂愁地緊皺着,模樣可憐極了。
“我知我生得面容醜陋,魔君素來喜愛美男子,不願,也是理應自然的,是我不死心,多話了。”
“你起來說話,你不醜,挺好看的。若是現實,既我應承成婚的那刻是自願,便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我自會對你負責,君無戲言,不會,抛棄你,但也僅僅是在現實自願應承的前提下,不過!你算計了我,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真心待你!”
珩槿當着她的面掐算天機,“算來,魔君的确是自願應承,魔君現下,打算如何呢?”
“掐算天機隻能證明過去的确是我自願應承,但也不能就此說明,這就是現實而非虛假。”
“婚辇上我也掐算過天機,看見了兩個結局。做夢可能會夢到掐算天機,但不會如此清晰的看見結局,所以,這很有可能,不是夢。”
“兩個結局?你都看見了什麼?”
珩槿如實将掐算天機得知的兩個結局告知璃绾,璃绾聽後臉上再無輕松笑意,不免露出擔憂之色。
他以為,她是擔憂她兩個結局都是死局而憂愁,故而安撫道:“不必太過擔憂,事在人為,天機随時都在根據眼下抉擇而變化,并非天命注定的結局,世間還無人能有掐算出天命既定的本事。相信我,绾绾,我會竭盡全力改變你的死局。”
“我是有些擔憂我自己,但我也擔憂身為,朋友的你。”
“绾绾不必擔憂我,誰叫過去的我起了害人之心,是我該死罷了。隻是死到臨頭,看見我奢望的祈願實現,又得你關切,倒叫我有些舍不得去死了。”
珩槿用玩笑的語氣,訴說着内心真實的想法。
“我不明白,隻是因為喜歡,便甘願為心上人舍棄所有,隻身赴死嗎?明明你隻需要殺了我,以神識立下的生死狀就不會應驗,還有萬千榮華富貴和權勢地位可享。若是我,我隻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也許等绾绾日後明白喜歡,就會明白我今日如此的原由,哪怕沒有算計你的愧疚歉意,我也甘願為你舍生。我對绾绾來說,充其量不過是朋友,在你心中有很多比我更為重要的一切,你會選擇毫不猶豫的殺了我,這很正常,也無錯。縱使你也深愛着我,依舊選擇毫不猶豫的殺了我,這也很正常,更無錯。我的選擇是我事,與你無關,你不必為此感到半分負擔。我希望一直以來奉獻的你,在真正面臨生死的那一天,會優先考慮自己,毫不猶豫的選擇生的欲念。”
珩槿不想讓她因此亂想,從而内心産生負擔,故而轉移話題道:“不想那麼多了,夜已深,先睡吧,你睡床,我收拾收拾旁邊的坐榻就可以睡了。”
正欲起身,跪久後的腿麻就使他難受得站不起來,支撐不住後仰時,璃绾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沒有話本裡描寫的那種摟抱,粗暴得更像是在惱怒質問時才會出現的動作。
珩槿盯着自己被她雙手緊緊抓住的衣襟,無語得忍不住發笑。
别談追求路還有多遙遠了,眼下光是讓她對情愛開竅,都還有很遙遠的路要走。
“我抓着不累嗎?你起來啊!”
珩槿施法消散腿麻,借力站起,問:“茶溯洵要摔時,你也這樣抓他的衣襟嗎?”
“我的阿茶才不會像你這樣笨!”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璃绾起身繞開他,自顧自坐回榻邊,“你這兒,都沒個伺候洗漱的女侍嗎?”
“有啊,你可以随意傳喚,但是,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不介意在她們伺候你洗漱時,繼續纏着你問。”
“我已經回答過你了,阿茶才不會像你這樣笨!”
“那我換個問法,若剛才要摔倒的是茶溯洵,你會怎麼做,來防止他摔倒?”
璃绾知曉他這又是在争風吃醋,她故意氣他,說得誇張:“我會抱住他,非常,非常溫柔的抱住他,順便再占占他便宜,借機倒在他懷裡親他一口,畢竟他那麼好看,怎能白白錯過落入我手中的道理!我已經回答帝君了,帝君滿意了嗎?可以滾開不要再繼續煩我了嗎?”
“不滿意,但是可以聽你的話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