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忘川有句話叫亡者不走回頭路。
進入夜忘川的亡者,記憶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當踩上粗粝沙灘的一瞬間,渾噩的意識會短暫變得清明。
提前等在岸上指引亡者的擺渡人會在這時說:“我是你的擺渡人,跟我走吧。”
亡者會有很多疑問,更多的是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他們情緒激動,恨不得原路回頭,發瘋耍賴無所不用其極,可無論如何,最後還是要乘船渡海,輪回轉世。
海上擺渡船頗多,其中一艘正悠悠前行,它的方向與輪回轉世的亡者不同,船頭微轉,駛去亡者之境。
夜白渡立于船尾,一人多高的船槳沒入平靜無波的忘川海中。
迹棠正坐在船中間,她落在船沿的兩臂交疊,下巴墊在上面,眼睛随船槳挪動。
“這位道友,這海水怎麼像泥漿一樣濃稠啊?”迹棠微微側頭,後面這位神情冷漠,連個眼神都不給她,渾身都散發着冷氣。
迹棠探手想要去試海水。
夜白渡突然道:“你是亡者,用不了魇氣,海裡的死氣會把你撕碎。”
迹棠縮縮手指, “好險好險,我手差點就進去了。 ”她說完才撐起身子,“這位道友,你會說話啊?”
夜白渡低眸看她。
迹棠指指海面:“我生前可是渡劫期,也受不了這死氣?”
夜白渡作為指引她的擺渡人,自然知道她的情況。
他眸子落在迹棠身上。
他見過太多亡者,各種各樣反應的都有,可像她這樣似是來夜忘川遊曆的,還是第一個。
他斂眸說:“會被撕碎得慢些。”
迹棠扯扯嘴角。
“我要在亡者之境待多久?”
夜白渡望向遠方亡者之境的暗色輪廓:“那要看你什麼時候能消除執念。”
迹棠換個姿勢,整個後背都躺在中間船座上,仰頭時,額頭碎發立在空中一晃一晃,“那完了,我要長久的待在這裡了。”
夜白渡冷冷的目光凝視着她,“再長久也有離開的一天。”
迹棠翻個身,“回修真界?”
夜白渡:“輪回轉世。”
“那不行,”迹棠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這輩子還沒過夠。”
“這你說了不算。”
迹棠歎了口氣,有些認命地道:“好吧,既然回不去,那我就從這裡待着好了。”
夜白渡古井無波的心難得生出一點波瀾,這點波瀾勉強稱之為好奇,但他什麼都沒問。
擺渡船從靠近亡者之境的沙灘停靠。
夜白渡執幽冥燈,先一步走下船。
他微微側身,幽冥燈随着他的動作搖晃了一下。
迹棠随後下船。
她跟在夜白渡身後,看見了眼前亡者之境壯觀的城門。
“我不喜歡這裡,陰森森的。”
這句話更像自言自語。
夜白渡聽見了,腳步不停。
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話唠一路。
擺渡人在亡者初入夜忘川時,會讓其神志暫時恢複清明,告知對方已死的事實。無論亡者生前是城府極深的君王,還是流浪偷盜的乞兒,就算是對生失去希望的人,當知道自己死亡這個事實時,也都會失聲痛哭。
所以擺渡人在告知後,多半會再次封住亡者神志,讓之後的引路順暢些。
隻有她是對夜忘川産生好奇,而不是哭天喊地的。夜白渡也就沒有封住她的神志,讓她清醒着一路過來了。
夜白渡對身後人道:“你現在也陰森森的。 ”
說完他愣了愣,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說話,嘴比想法先了一步。
迹棠低頭看自己——身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死氣。她撸起長袖,本來就纖細的兩條胳膊毫無血色,皮膚蒼白如紙,唯一的顔色就是幾條不清晰的青色血管。
她目光看到晃動的裙擺時怔了怔,這套淺色長裙往日是清風明月,如今卻成了魑魅魍魉。
迹棠蹙眉,“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夜白渡:“亡者會在乎這個?”
他如此說着,還是微微回頭看了她一眼。
說實話,很好看。
隻是說一個來到夜忘川的亡者好看,這話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迹棠拖着步子進城,走上曲曲繞繞的石階,夜白渡一停,她也就跟着停了下來。
“進去吧。”
夜白渡把幽冥燈放在桌上,“幽冥燈滅,你的執念就了了。”
迹棠坐在桌邊,問已經快要走出屋子的夜白渡,“你每日都要當值?”
夜白渡不明所以,步伐一頓。
迹棠沖他一笑,“我無聊得很,大概要經常找你去玩了,不打擾你吧?”
“别來。”夜白渡轉身就走。
*
迹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她說找夜白渡玩,就真的天天都出現在夜白渡眼前,漸漸的,她甚至跟着夜白渡一起接引亡者,和夜白渡一坐一站在船後,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的擺渡人。
夜白渡這顆死了多少年的心因為她而再次産生了想要跳動的沖動——被煩的。
“你不在屋裡看着幽冥燈,又出來做什麼?”
“幽冥燈有什麼好看的,還是我要像旁邊鄰居那樣,天天在屋裡以淚洗面才行?”
夜白渡以前安靜慣了,忽然有個人在他身邊叽叽喳喳,他還十分不适應,幾次都想幹脆把這人丢進忘川海算了,可真到丢的時候,他又覺得耳邊有點聲音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