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噪聲如沸,血液搏動。記憶中的畫面,在腦海中遊移着,又重疊在現實的牆壁——不,是地闆上。身上有一些地方疼痛,但那好似并不屬于我。
脫離了記憶、語言和思考,隻有感受存在。這是一種沒有恐懼的清醒。我看着一個人試圖抱起我,但有人說需要我平躺,接着呼叫醫生。
可當我真正躺在這裡,會發現自己不在意這些。那負責害怕的部分不知怎麼已經失能了,甚至覺得那些人忙忙碌碌,有點好笑。有另一些新奇的事,正在内在發生。
是大腦中血紅的森林,是盤繞而上的參天大樹,氣根密密匝匝,是密林中的血色藤蔓。在這些根、莖和枝蔓中,灼熱的血液在流淌、在搏動、在奏唱。心髒的節律,是這個世界裡唯一的鼓聲。好像原始人在薩滿周圍狂歌鼓舞,驚天動地。
這生命的鼓動讓人疼痛。如果我沒有生命,一切都歸于永恒的平靜了。不知多久,終于安靜。我進|入了黑暗。
後來我醒來了,在某個陌生醫院,床邊站着一個人。我認不出他是誰,也聽不懂他說什麼,隻覺得他嘴巴一開一合,有點好玩。
我好像一條魚,從水中窺視着人類世界。原來人類是這樣的,高高細細,頭上有蓬亂的毛發。
重新進|入意識深處,我明白了沃裡斯為何要逃離這個世界。
這裡真好,真安靜。沒有痛苦,沒有邪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可是還有一絲遺憾,我向那份不甘心遊過去,那是在我心底的一片水域。在那裡,我看到阿爾伯特在大本營望着外面已經長滿葉子的李子樹。他接到一個電話,然後走出辦公室,與外面的科雷格彙合,低聲交談。
看到希爾德提着行李,登上南去巴伐利亞的火車。
弗裡德裡跟在麗塔後面,問着為什麼第二天醒來其他人都不見了。
舍倫堡在自己辦公室裡,雙手支着頭思考,煙灰缸裡滿是煙頭,時鐘指向淩晨2點鐘。
雷德叫着我的名字,和人一起将我擡到擔架上。
……
這些畫面屬于不同的時間,卻并行存在,連接着我和彼此,擴展成一片巨大的網。我來到這裡時是一片空白,現在,我在這裡有了這麼多的聯系,形成了屬于我的世界。
那令人牽挂的小小遺憾,原來牽連着如此龐大的一個世界。
第二次醒來,床邊沒有人。過了一會,護士推門進來,見我睜開了眼,笑着問我午安。
過了一會,兩個醫生進來了。其中一個竟然是沙醫生,他頭發頭蓬亂,好像沒戴頭盔進行了時速200的摩托車旅行。
“終于醒了,”他說,“西貝爾,你腦血管裡有一點微小的出血,因為比較小,所以過幾天會自行吸收掉。但是要注意,不要太激動,否則沒有長好的血管會繼續出血。”
我明白了,如果嚴重,就是所謂腦溢血。
意識很懶惰,不想開口說話,動腦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我隻是打量着病房的布置,從牆面顔色到頂上的燈,都不一樣了。
“不認識這裡了吧?這是黨衛軍醫院,”沙醫生說,“我是來會診的。幸好你不嚴重,我可不希望你躺在我的手術台上。”
之後,一大|波人。我半清醒半迷糊地看着希拇萊等人走進來。
“她雖然醒了,但還沒有完全恢複神志,而且有可能會看到幻覺。”沙醫生解釋說。他的語氣裡帶着關心,我喜歡聽。
希拇萊對着我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像廣播裡領導人的講話,沒有感情,我沒記住。海因裡希站在旁邊看着我,發出一股強勢、控制和暴躁的能量,壓迫着我的呼吸。舍倫堡就在希拇萊後面,表面是平靜的,但是很多東西隐藏在裡面。他走近跟我說了幾句話,聲音很低,然後跟着希拇萊離開了。
第三天早上8點多,護士給我打上點滴,說如果完了就按鈴叫她。
“這裡有沒有電話?”我問。
看到她的嘴一張一合但不發出聲音,我一度認為自己重新回到了病中。但随後她噔噔噔地跑了出去,把雷德叫了過來。
“希拇萊先生認為,”雷德很溫和地說,“沃裡斯的死因還沒有調查清楚,再加上您現在不能情緒激動,因此暫時不要聯系您的親友為好。”
“想必沙醫生也得到同樣的通知了吧?”
“是的。”
我沒有再回答,希拇萊是不希望這些事傳到外面人耳朵裡的。
直到晚上,我讓人把我的輪椅推到外面,在半明半暗的樹叢間,我看到了和麻雀一起站在電線上的沃裡斯,淺色的頭發随風飄着,安靜地看着我。
“您今天的藥完了,埃德斯坦小姐。”護士說。
我回想起,沃裡斯在進|入石室冥想前,還在按時吃我留下的藥。
最初我怪他疑神疑鬼,不相信我。後來他完全相信我了,卻因為吃|藥太過聽話,阻斷了通|靈能力,不得不強行去石室冥想開啟能力。
我真希望他沒有那麼信任我。
我真希望提前囑咐過他,如果要冥想,一定要停藥幾天。
其實沃裡斯在某種程度上是另一個我,他脈輪受損,一步步變得脆弱,隻不過是在展示沒有他,我可能遭受的命運。而且他至少還算一個朋友,讓我在這個納萃的神秘學圈子裡有人可以說話。不像現在,從病中醒來後,環顧四周,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
被攥緊的薔薇枝把手心紮得生疼。在枝葉之間,我仿佛聽到了一些絮語:
“這不是你的錯,西貝爾。我不喜歡這個物質世界,它太不完美了。”
“原諒我逃避吧,你也知道那個世界有多安甯,是不是?”
“不要認為所有問題都是自己的責任。”
是的,不要自責,萊溫教授早就告訴過我,根本原因不在我。
如果沒有那盞燈,如果沒有海因裡希這個人,如果這個國家不是這樣的,一切還都可以挽回。
“埃德斯坦小姐。”雷德叫我。
“請不要打擾,我想一個人待着。”我說。
“但您已經一整天沒有說話了。”他說着,要來推我的輪椅。我對他怒目而視,不讓他過來。從前一段時間他調查我和沃斯斯的廢草紙,我就有些排斥他。
他笑起來:“您有一位客人。”
打開通往外面的一個小鐵門,舍倫堡走了進來,向雷德打了個很随意的手勢,雷德很知趣地守在門口。
回憶裡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我會再來看你的。可以相信雷德。”
這是舍倫堡之前來看我時說的話,我當時不算太清醒,所以顯意識沒記住。這時看到舍倫堡似乎和雷德很熟,潛意識裡回憶了起來。
雷德竟然是他的人?
舍倫堡轉到我面前,蹲下|身,握住我左手。手心還在輕微地疼痛。
“希拇萊先生白天一直找我商量這件事,剛剛抽|出空來。”他說。
“他的打算是什麼?”我抽回手。
“先不管那些,——你還好嗎?”
“我很好。——但我想知道希拇萊先生的态度。”
他啞然失笑:“聽雷德說,你還曾經哭泣,我本以為今天大部分時間都要安慰你。誰知道一來你就要跟我開會,聊正事。”
輪椅被推到旁邊,舍倫堡坐在花壇邊沿。
“希拇萊先生希望把沃裡斯的事平息下去。我知道你會為沃裡斯不平,但是沃裡斯的死,容我說,是恰到好處的。希拇萊先生現在同意不再搞通|靈實驗,要把儀器封存起來。不要再為沃裡斯的傷心了,為了帝國,士兵也會在前線死亡,死亡事故在所難免。”
他語氣輕松得讓人不快,難道第三帝國的人都以死亡為榮嗎?
“您以前說,去查了海因裡希。”
“一些貪|污受賄的小問題,”舍倫堡不在意地說,“他對帝國還是忠誠的。我知道他對你不夠友好。不過很快,你就無需擔心這個問題了。現在可以把你轉去療養院。希拇萊先生現在要重新啟動飛行器計劃。他用原有的資料足夠了,不再需要您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