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熱呀?為什麼這麼問?
他凝視着我,說話聲音變得有點飄渺。
“我第一次遇見您,是在‘堕|落藝術展’上。當時您和朋友站在一副印象派畫作前面,您向她解釋這副畫為什麼不受元首的喜愛。當時您的臉有些紅,是因為……緊張嗎?”
我摸了摸臉,這會也有點發燙,也許我剛才想得太激動了。至于看畫展的時候……完全不記得了。我隻記得看到印象畫竟然也進了“堕|落”的範疇,是有點不滿罷了。
——他的表情有點怪怪的。
“過幾天,有個黨衛軍的舞會,可以邀請您參加嗎?”他說,“從那年聖誕節之後,我一直盼望再有一次機會。”
他的目光顯得有點暧昧。
是我多想了嗎?
我摸着手指上的戒指,他怎麼好像變了一個人,我們不是正在談正事嗎?
我笑了笑,想開個玩笑把他的态度含混過去,像在北非對待弗拉維奧那樣,像對待醫院遇到的一些士兵小夥那樣,這方面我不算很沒有經驗。
可是出于對他身份的擔憂,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這一絲擔憂開始擴大,直到意識裡開了個口子,一絲害怕滲了進來。
我是不是,一直以來……都看錯了?
我一直以為,他期待我把他當朋友,像科雷格和弗裡德裡希那樣的朋友。我還因為自己最初對他隻有客氣、缺乏真誠而内疚過。
于是,我真的把他當作朋友,以為他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對催眠、對占星、對心理學感興趣。這一兩個月來,我真心和他分享我的知識和經驗,我以為他對女兒那樣好,是個有愛心的人。我甚至開始信任他,把拯救艾美爾和整個聖馬喬麗裡犯人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可是,我太單純了。
他這樣聰明的人,想表現得對任何領域感興趣,都是輕而易舉的。
那些“興趣”,可能全部是僞裝,而背後的原因是,他對我這個人感興趣。
因為我是符合他某種品味的一個女人。
他有權勢,甚至不在意阿爾伯特的存在。他大概期待的是某種不正當關系,就像他身邊某個享受他劇院包廂的“某某小姐”之一……
巨大的屈辱,瞬間湧了上來。
我果然,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在這個時代,女人想靠自己的力量成為社會中與男人平等的同事、朋友,而不是淪為玩物,是不是根本不可能?
枉我自以為是地、在他面前扮演擁有獨特靈魂的“知識女性”,而他,也許從所謂“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就沒有把我當成平等的人,而無非是一個可獵取的“女人”……
接着,那個被擔憂撕開的口子變得更大。
我看到了自己的無知,方方面面的無知。
也許父親離開後,如果沒有阿爾伯特和科雷格他們在,我就不會擁有現在的生活。我可能根本無法在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家立足。
如果我孤身一人,海因裡希對我不會那麼客氣。絕不會像現在一樣,做完實驗還允許我回學校、回家。也許我會像以前安納貝大樓裡那些人一樣,被關在屋子裡,日複一日完成他們交待的任務。
而舍倫堡,也不會耐着性子與我周旋,假裝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小心翼翼地記住我那些神秘學原理,而是會軟硬兼施讓我無法反抗……
我站在那裡,渾身發抖。一半是出于氣憤,一半是因為膽寒。
“您怎麼了?不舒服嗎?”舍倫堡伸出手想來扶我,我剛要推開他的手,可是馬上意識到不能得罪他。科雷格也隻是和他軍銜相當,阿爾伯特甚至還比他低。可是他掌握着國内情報工作,随便編個罪名就能把任何一個人送入集|中|營或法庭。
“是的,我不太舒服。”我坐了回去,他扶我的手落空了,收了回去。
無助之下我四處打量,看到一個同系的實習同學走進了食堂,不管他是不是找我,我使勁向他揮手。他看到了我,向我跑過來了。
他看起來确實像找我的。
“西貝爾!你在這裡。我剛接到一個電話,是你的朋友,說你未婚夫回來了——”
“他在哪裡!”
阿爾伯特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我得馬上去找他,遠離所有居心叵測的人,離開“渾濁”的能量——對,像沃裡斯經常說的,言行不一的人所攜帶的那種讨厭的能量。
“他在仁慈醫院,似乎在手術——”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也沒有聽,我已經向門口跑去。舍倫堡仿佛叫了我一聲,但我沒有管。我剛出醫院樓,又跑了回去。差點撞上迎面來的一個護士,對方大叫一聲,我扶了一下她手中差點飛出的白色鐵皮托盤。跑回食堂,我同學還在門口呆立着,我告訴他幫我向教授請假。
舍倫堡沒有跟着我,而是迅速走向他的停車場。
我則徑直向大街上跑去。
沒有車。我沿着道路向仁慈醫院的方向飛奔了一會,擋到了一輛出租車。
和我同時想坐車的還有一個空軍士兵和他的女友。
“到仁慈醫院!”我抓住車門,伏在車窗上向司機大聲說。
司機傻呆呆地瞧着我,一陣風吹來,臉上冰涼,我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有淚,胡亂抹了一把。
那士兵和他女友默默退開幾步,把車讓給了我。
快到醫院時,從後視鏡裡還能看到舍倫堡的車跟在後面不遠處。當我在醫院門口下車後,他的車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