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武之人聽力好。
饒是桐花背手站在門外,也想象得出老頭子皺着眉頭叮囑的畫面。
“你這腸胃毛病太大,若是不先把脾胃調理好,日後用再多的好藥這療效也不如預期,這陣子先按照我這個方子調理一二,飲食上還有諸多禁忌,也要嚴格遵守……”
今日天氣有些陰,天色灰蒙蒙的,終于有了幾分晚秋的冷意。
薛慎從藥房出來時,就看到桐花正在看一幅挂在樹梢上的畫卷,他猶豫了下,想到對方專門陪他前來的心意,還是走了過去。
那畫卷挂得位置正好,他微微擡頭,正好看個真切。
畫上,一個身形消瘦的女子坐在海棠樹下,清麗面孔上是一雙帶着愁緒的眼睛。
作畫之人畫技十分高超,那雙眼睛畫得極其傳神,裡面的愁緒看得人心下戚戚,薛慎注意到桐花看得極其專心,少見的,她不如往日裡活潑,姿态文靜的站在這幅畫前,專心看畫。
他不欲打擾這份平靜,本想就此走開,就聽桐花突然道,“老爺子說是要把畫拿出來散散黴氣,正好挂到我眼前,就讓我盯着了。”
薛慎直覺老大夫此舉别有用意,但并無意深窺,因此隻是道,“這畫畫得很不錯。”
“是很傳神。”桐花道,“雖說,我沒見過本人。”
這話讓薛慎一時默然。
桐花很清楚老爺子将這幅畫像拿出來的目的,無非是想要警醒她一二,他到底擔心她年少春心萌動,在男人身上栽了跟頭。
畫上之人是蕭庭的母親沈晴,也是她母親的妹妹,她的小姨。
她确實沒見過沈晴睜着眼睛的模樣,當初她去并州蕭家接人時,對方已經永遠的閉上了眼,蕭庭靠在她身側,兇悍得像一隻幼虎,拒絕着所有人的靠近。
沈晴這短暫的一生,前半生備受家人寵愛,後半生則因為看錯一個男人沉迷一段情,不止搭進去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也搭進去了一條命,連帶着,讓傷病在身的老父親晚年白發人送黑發人,還留了無父無母的兒子在世上踽踽獨行。
桐花失去父母,是天災之故,但外祖父失去最後一個女兒,則是人禍與人心之惡。
但歸根結底,沈晴當初為一段情執迷不悟也是這樁悲劇的根由。
老爺子希望這個前車之鑒能時時警醒她,希望她别走了沈晴的老路。
這份心意桐花自然珍惜,不過在她心裡,她永遠不會走上沈晴的老路,這點自信和志氣她還是有的。
“老爺子說你脾胃很差,我看你每日裡吃的東西不多,胃口也不佳,是什麼緣故?”她問薛慎。
“小時候沒好好吃飯。”薛慎淡淡道。
“原來如此。”得了答案後,桐花就不再追問,也無所謂内容的真假,隻是道,“你近日的飲食需要調整,我重新給你安排一個擅長藥膳的廚娘。”
薛慎沒推辭這份好意,拱手緻謝,“多謝桐花姑娘。”
身邊沒有得用的侍從,總不能他親自動手煮飯,薛慎會的東西雖然多,但卻不包括這點。
回去的路上桐花被下屬請走,薛慎一個人慢步走在路上,看被淺灰色雲彩遮得嚴嚴實實的天際,遠處像是在下大雨,氤氲起無數雲氣。
薛慎不喜歡下雨天,也不喜歡下雪天,因為每到這些天氣時,母妃都不會再讓他跪牌位和祠堂,而是會将他趕進雨裡和雪裡。
“成大事者須久經磨砺,母妃這是在考驗你。”
她總是喜歡如此說,然後穿着錦衣華服抱着暖手爐站在廊下監督他經受考驗。
背書出錯要被打手心,字寫不好不能吃飯,課業完不成要跪祠堂,他那位待親子十分“嚴格”對孩子寄予厚望的母妃,總能找出他的不足。
飲食不定再加上經常餓肚子,薛慎這本就根基薄弱的身體自然雪上加霜。
一旦生病,就要吃苦藥,苦藥入口之後,薛慎再餓也沒了胃口,久而久之,脾胃就變得越來越差。
最好還是别下雨,看了一眼依舊霧蒙蒙的天色,他如此想。
***
時間不知不覺走到了下午,新來的廚娘拎着食盒走進了薛慎居住的小院。
常年吃藥的薛慎嗅覺敏銳,清楚的聞到了食盒裡湯藥的味道,老大夫這次給他開的湯藥需要飯前服用,他面無表情的看着面前還在冒着熱氣的湯藥,心情因為外面淅瀝瀝下個不停的秋雨變得不佳。
桐花進門時看到的就是吃藥宛如服毒就死一般毅然決然的薛慎。
美人就是美人,吃藥也能讓人看得心生憐愛,她面上帶了幾分同情,愈發覺得自己跑這一趟是對的。
老話說,良藥苦口利于病,似乎藥越苦越難喝就越有效果,薛慎給自己倒了杯白水漱口,壓下腹中泛起的惡心感覺。
溫水入喉,他緩了口氣,雖然面色不太好看,還是朝桐花擡了擡手,示意她在一旁入座。
“吃藥确實是一件令人煩躁的事。”她坐在薛慎旁邊,将自己帶來的一個小木匣打開,“我專門給你帶了些清口甜嘴的糖,你不讨厭甜味的話,可以嘗嘗看,味道很不錯的。”
木匣裡,沾着白色糖粉的粉色硬糖靜靜的躺在油紙上,漂亮宛如珠寶玉石,薛慎還從未見過這般漂亮的糖。
“試試看,味道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桐花撐着臉笑道,“若是你不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換其他新口味,等試的多了,總能找到你喜歡的味道。”
那還是算了,薛慎心說,長痛不如短痛,為了少些麻煩,此時屈就一下也無妨。
他随口捏了顆入口,本以為會是普通的甜,誰知道,一層寡淡的甜味略過舌尖之後,突然就變成了讓人神情扭曲的酸。
那股酸味泛上來的一刻,饒是薛慎向來冷靜淡定,也不由自主的低下頭捏住了眉心,若是不這樣,他擔心自己會因為扭曲的表情在桐花面前丢盡臉面。
幸好,那股讓人腮幫子發麻的酸味持續的時間并不算長,極緻的酸漸漸淡去後,終于迎來了蜜滋滋的清甜味道。
薛慎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氣,說實話,若是那股刺激的酸味繼續下去,他就要不顧禮節的吐出來了,幸好,眼前的姑娘還沒那麼喪心病狂。
“如何,現在還記得剛才那碗藥的味道嗎?”桐花笑眯眯的問。
何止不記得,簡直已經忘得徹底,薛慎第一次吃糖吃出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但驚吓過後,倒也嘗出了幾分趣味。
“這糖,很有趣。”薛慎實話實說。
桐花從匣子裡捏了顆糖扔進嘴裡,然後立時被酸得眯眼皺眉,薛慎看着,居然生出了兩分愉悅,他沒忍住多看了兩眼,在對方睜眼之前,又快速收回了視線。
“我從小就不喜歡喝苦藥,”桐花笑着說,“小時候為了哄我吃藥,不知道多費力氣,後來家裡人從南邊帶回來一種酸果子,舔一口就能酸得人渾身發抖,老爺子把這種酸果子制成了糖,後來再喂我喝藥時便給我一顆糖甜嘴,我吃了糖就忘了藥的味道了。”
“現在我也送你一匣子糖,希望你吃過糖之後也能忘了藥的味道。”迎着薛慎的視線,桐花微微笑道,“畢竟我喜歡你嘛,讨好自己的心上人不是理所當然?”
薛慎剛因為對方一番話而稍稍生出的動容,瞬間在緊随而至的後一句話裡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