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晨間,怡親王到造辦處取了六枚鏡子就走了,接着一個人閑步越過乾清門,往東六宮去。
踏入久違的永和宮,胤祥感到很陌生,這一個多月來,自覺新生了一回,這個曾經呆過的地方,倒更像前世的記憶了。隻庭前的那棵榕樹還讓人有點印象,兒時,夏日一到,自己和胤禛就會在上面綁繩挂網,躺在裡面休息,一晃一晃的,晃到被德妃發現再跑走,運氣好就可以躺很久。在胤禛與允禵之間,德妃偏心允禵多得多,但頭腦頑固的她,也有自己的處事原則,那就是自己的兒子總比别人家兒子好,所以再不喜歡胤禛,在胤祥與胤禛之間,她更喜歡找胤祥麻煩。胤祥很煩她,不光因為她總針對自己,更因為她或許知道胤禛有多在乎胤祥,管不到還住在皇貴妃宮裡的胤禛,她就故意軟刀子折磨胤祥,好讓胤禛煩悶。庭中睡網一事,後來德妃實在拿胤祥沒辦法,就直接向先皇告狀,不提胤禛一句,隻說胤祥一天到晚不愛讀書,隻喜歡做這等無聊玩樂事,事情一來二去多了,才有了胤祥被關書房的後續。
如今這榕樹又綠油油了,垂挂下的枝幹更密更長,樹腕也愈發粗了,兒時讨厭過的人,還是那般不招人喜歡,卻終究要離開了。胤祥回憶着,感慨了一會兒,在庭院裡停了停腳步,才初來乍到般地在下人通報後走進了後殿。
奇妙的是,胤祥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是上次所見的卧躺着的病女人,而是一身太後華麗朝服,靠在後殿炕上,強自精神抖擻而又面容凹陷的,一個恍如初見的老婦人。聽見胤祥的腳步聲,太後睜開了眼,緩慢得前所未有,但眼光如炬,這樣的精氣神,讓從未親眼見過他人慢慢離世的胤祥,也不覺想起民間常說的“回光返照”,他明白,這位太後确實要走了,一邊想着,一邊規矩請安。
“胤祥,你真是生得越發漂亮了。”太後率先發出了精神而又腐朽的聲音,卻沒給胤祥免禮。胤祥并不在意太後這句挑釁的話,習慣性地起身,坐到了客座上,淡淡開口:“太後近來身體又健朗了。”太後也無所謂胤祥的回答,兩人都默認這是一場可以自說自話的會面,太後無力再多輾轉,倒是開門見山:“你來看我作甚麼?”胤祥有禮答:“太後曾照料我許多時日。”烏雅氏陰陽怪氣地冷哼了一聲:“素來是皇帝照顧的你。”胤祥仍舊毫無波瀾:“是,多謝太後孕育兄長,我得了好處。”聽了這話,方才見到胤祥就不舒服的心裡,終于還是冒出些怒意,太後手拍在一旁的案上,對着胤祥低低道:“我何曾育他,隻有允禵才是我含辛茹苦養大的。”見太後仍舊收不住脾氣,也丢不掉那些成見,胤祥便不再遮掩自己透着厭惡的眼神,虛虛看向烏雅氏身後的牆,聲音微冷:“是,兄長的母親并非是您,而是孝懿仁皇後。”胤祥仿佛擺出了最戳烏雅氏心的事實,讓她才燃起的氣焰又立刻被潑滅了,已是說不出話,華麗的朝冠下,她衰敗的面容微微扭曲,混沌的眼裡投出惡意,盯着胤祥,不再說話。
後殿内靜得冷冷冰冰,窗外的日頭照進來也無濟于事,太後的精氣神越發弱了。終于,她沒能再僵持,難得有人來看看她了,至少,她有機會給胤禛傳話了。太後不能忍住,她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隻能主動要求,“罷了,怡親王……有些問題,争不完。你和允禵當初也是要好的,哀家……求……你,幫幫他,好不好?”太後的語氣越來越弱,越來越抖,難得的有些客氣。放在以前,胤祥會心軟,如今,他與胤禛相處久了,也能看清這樣的虛僞表象下的圖謀了,雖然知道真相對自己是殘忍的,但比傻乎乎地被騙還是好很多。胤祥明白了,難怪自己覺得太後也陌生了,因為在她身上,已看不到任何過往,空餘頑固至死的殘忍。胤祥此刻隻替胤禛心痛:“皇上會有公正安排。”太後屏住氣哄勸道:“你知道胤禛不會放了他的,你現在最得寵,一定能勸動皇帝的。”胤祥聲音冷了下來:“你不了解他。”太後再度耐不住了,着急反駁道:“胤祥,你好好想想,是,我不了解他。你了解他,就該知道,要在他身邊坐穩怡親王的位置,你就要找一個能與你相當的盟友。”胤祥聽了這一連串自以為是的話,心中反而提起氣來,才要開口,就聽到下人進來傳話:“王爺,聖上派人給您送傘,您出門時還沒雨,忘帶上了。”胤祥溫暖一笑,方才如冰的表情都化了,他知道自己無需再說什麼了,就隻恭敬拜别:“多謝太後關心,我想不必有别人了。至于允禵,皇上自有決斷。望太後保重身體,後會無期了。”淡淡說完,就輕松地擡起步子,帶着胤禛送的傘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