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來一個吧——不然他們還得找零,我不想拿零錢——你要什麼味兒的?還是芒果嗎?”
“怎麼可能還有心情吃甜筒啊?!”
“又不是叫你現在就和他們對戰?”男人收起找回的零錢,紙币塞進錢包,幾枚硬币丢給五條悟,“你都提前知道他們的招數和把戲了,有的是時間做準備,現在時機還沒到。”
“哈?你不是說隻有九天了嗎?!”
“那是另一件事,”男人從店家手裡接過甜筒,抿了一口香草冰激淩球,離開隊伍,自顧自地往後巷裡拐,“你不會真的以為,你隻有在對手手底下吃癟的時候才會難受吧?”
“所以說你為什麼擅自假定我們也會打不過那些千年老妖啊?”五條悟大跨幾步,追上去攔在男人面前,“剛才就想問了,那些一碰都掉灰的老僵屍真有那麼厲害嗎?再厲害又怎麼樣?我和傑可是最強——”
“果然。”男人用一聲嘲諷的冷哼打斷他,“你果然也什麼都不知道。”
“又在說什——”
“在我的世界線裡,”男人冷酷地說,“九天之後,我失去了傑。”
五條悟難以置信地僵在原地,方才不耐煩的神色,迅速被混雜着茫然和疑惑的傻乎乎的表情取代。他的大腦似乎過載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男人後半句說的是:
“——如果你什麼都不做的話,十成十你也會失去他。”
***
-05-
惡濁的,卑污的,兇厲的,腐臭的,佹形僪狀的,令人作嘔的 ,充滿惡意的,融彙怨念的……夏油傑的腦袋歪向一側,沒泡在血泊中的半邊臉在陽光下照得煞白,眼睛死不瞑目地半張着,而那些曾被他一口一口吞下的咒靈,現下從淌出他身體的血液中,奔湧着傾洩而出,漸冷的血漿咕嘟出沸騰的浮沫。
黑發男人穿過将樓道塞得爆滿的咒靈,所過之處咒靈無不皺縮着閃躲。他從沒了蓋闆的自動販賣機中取了一罐蘇打水,又走回夏油傑旁邊,踩進血泊正中央,拉開拉環,呷了一口,傾斜瓶身,用剩餘的液體沖洗手上逐漸凝固的血漬。細小而密集的二氧化碳氣泡,窸窸窣窣地在浸血的掌紋上炸開。
“你在幹什麼啊……”五條悟怔怔地問。樓道裡的咒力紛亂如麻,他和倒在地上無聲無息的摯友之間,隔了無數蠕動的咒靈,他甚至認出來其中有幾隻還是他和傑一起抓來的。
五條悟忽然憤怒起來,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上,從六眼到額角一圈一圈擴散地跳。他發動了瞬移,無所顧憚地沖撞擠壓所有擋在他和夏油傑之間的咒靈,沖向那個背對着他、正不緊不慢地用氣泡水洗手的男人。
激怒之下,他毫無章法地朝着男人抓去,對方卻像預判了他的動作,還沒等五條悟觸碰到自己後頸的衣領,男人已經閃身躲開了。
“是你啊,悟。”男人說,用與夏油傑别無二緻的嗓音叫出五條悟名字的三個音節。
五條悟又愣了一下。他沒看錯,六眼的視野範圍内,對方的身體裡,果真流動着與夏油傑一模一樣的咒力。他才剛遇到了平行世界的自己,那眼前這個人,是平行世界的傑嗎?可是、可是——
“你把傑——你為什麼——”他剛開口還在咆哮,問到第二句連語調都變得茫然無措。
“别擔心,我殺不了他。”男人說着,翻轉手腕,易拉罐裡剩下的液體準确無誤地澆在夏油傑臉上。氣泡水哔啵作響,淌過少年被虛汗浸透的黑發、靜止的睫毛、灰白的眼球、僵硬的駝峰、幹裂的嘴唇,然後彙進血泊。
“該醒了吧,”男人提起被血沁透的鞋尖,不耐煩地把夏油傑的頭踢得歪向另一側,“别讓我瞧不起你。”
“你他媽——”五條悟再次撞向男人,對方再次閃開,順勢退後幾步,站到樓道另一側緊急逃生出口指示燈牌下方。
然後五條悟聽見幾聲窒息的咳喘,他撲到夏油傑身前,毫不猶豫地跪進血泊。夏油傑像是嗆到了似的,還在咳嗽,微微支起頭,手指顫抖着扒拉裸露在外的髒器。五條悟也手足無措地幫摯友塞腸子。
男人像是被滑稽的場面逗樂了,低笑兩聲,接着說道:“我說了啊,我殺不了他——實際上,我殺不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很厲害的束縛吧?五條悟和我訂下的——可别淪落得像我一樣啊。”
終于在瀕死的境地領悟了反轉術式的夏油傑迅速恢複,他從地上撐着坐起來,張開手掌,試圖重新收起樓道中漫溢的咒靈。
“再教你一招吧,看好了,我隻做一次,”男人說着,雙手掌背相對,十指交錯夾緊,“「領域展開——胎藏遍野——」”
***
-06-
“……你聽說過那個說法吧?五條悟的出生改變了人類和咒靈之間的平衡之類的?”
長發女人問她,家入硝子猶豫地點頭,聽到女人說:“其實不止這麼簡單,從五條悟作為一個胚胎存世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存在就已經開始對世界格局産生影響;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他之後出現的生命,或多或少都被他的餘波覆蓋過——這其中就包括夏油傑。四百年一輪回的六眼,千年一遇的咒靈操使,操控分子的無下限,操縱咒靈的無上限——身份、術式、甚至名字,他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是對應的。你大概也對六眼、星漿體、天元之間的關聯有所耳聞,但其實咒靈操使也是其中的一環。他,他們,都是咒術世界命運糾纏中的棋子——但你不是。”
“你的存在比五條悟出現得更早,所以你自始至終都是獨立于命運漩渦之外的一員。”女人停頓了一下,看向家入硝子,眼睛帶着溫柔的笑意,輕盈又鄭重地宣布:“你是自由的。”
家入硝子還不知該作何反應,一個高挑的白發男人突然從婆娑樹影下冒出來。
“硝子,”他捏着甜筒的手,分出一根手指朝女人虛指了一下,轉了個方向,像體術課點名簽到似的沖着家入硝子又虛點了一下,“——還有小硝子。真有意思。我都快忘了你高專的時候是這樣的了——來一口嗎?”
面對着半融的冰激淩球,兩個年齡迥異的家入硝子不約而同地蹙了下眉。
“同步率100%啊。”男人樂不可支地點評道,“傑好像也過來了,在教學樓那邊,不知道又在搞什麼,一大堆咒靈——要一起過去嗎?”
“你先去吧,”女人回道,“我再和她聊幾句。”
“行,那一會兒再來找你——别亂跑啊。”男人說完,砰得一下又消失了,隻剩樹葉被帶起的風搖得沙沙響。
“……剛才那是五條嗎?”家入硝子不确定地問。
“嗯。”
“聽他的意思,你們那個世界裡的夏油也穿越過來了?”
“大概吧。”
“可你剛才講的那些事——”少女猶豫地開口,心中原本含混模糊的疑惑逐漸清晰,她終于抓住女人的叙事中的刻意掩蓋的矛盾之處:“你隻提到了五條和夏油,那你呢?可如果那些事和你完全無關的話,你為什麼也會和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裡?”
“……真尖銳啊。”女人不漏一絲破綻地笑着,把碎發别到耳後。
“那些事情你也參與了,對不對?”家入硝子不死心地追問:“你在其中到底是什麼角色?”
“真要說的話……”女人還是平靜地看着她,用一以貫之的淡然化解更年輕的自己超乎尋常的激動,“算是第二次機會吧——你也有絕技噢,想學嗎?”
女人放下二郎腿,膝蓋微微轉向家入硝子的方向,雙手靈巧地結了個掌印,解釋說是她的領域,順便也告知了領域的名稱。
家入硝子跟着她的動作,也照貓畫虎地擺出手印。她心中的疑惑并沒有減輕分毫,理智上清楚平行世界的自己刻意隐瞞一定有她的原因,但還是忍不住問道:“特意告訴我,我是獨立于命運糾纏之外的……是因為你後悔參與了嗎?”
“倒是不後悔,”女人這次回答得倒是很幹脆,“在我當時所處的境地,着實沒有更好的選擇——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家入硝子悶悶地問:“那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雖然我沒有選擇——但是你有。”
家入硝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聽到她接着說:“不出意外的話,之後你的兩位同期可以解決咒術世界大部分的問題,不會再有泛濫的咒靈,不會再有治不完的傷兵,或者解剖不完的屍體,你也不會一直被鎖在醫務室裡——在這種情況下,要不要想想看,你到底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兩人在沉默中坐了一會兒,家入硝子指了指女人膝蓋上的白大褂,問道:“你現在是醫生嗎?”
“算是吧。”
“那你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說實話,夜班有點讨厭。”女人短促地笑了一下,輕聲道:“天賦的能力是一回事,生活的方式又是另一回事,現在想不明白也沒關系。我在你那個年紀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說實話可能到現在也沒想清楚——過去十幾年稀裡糊塗地被推着走,參與了一個本不屬于我的故事,協助完成了其他人的夙願——現在我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家入硝子屏着呼吸,生怕打斷女人的自言自語。
既然你都想得這麼明白了,為什麼還會難過?
這最後一個問題,一直到她和女人道别,也始終沒問出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