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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夕陽帶着最後一縷掙紮的餘晖完全下沉。
伴随着越發深沉的夜色客店一樓的大堂裡食客們喝酒吃飯的喧鬧嘈雜的聲響漸漸歸于沉寂。
小二将大堂裡的殘局打掃幹淨,就進了廚房把熬好後溫度放涼地剛剛好的藥倒在碗裡,又從瓦罐裡拿了幾顆自制的蜜餞。
然後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盤上了二樓。
敲響了最裡面的那間廂房。
門内沒有人應聲,但沒等多久門就被輕輕打開。
小二就站在門外既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往門内踏上一步,甚至深深低着頭不敢擡起,就像裡面有什麼洪水猛獸。
但門内出現的隻是一個女子。
一個戴着雪白帷帽宛如纖雲薄霧籠罩的女子,從小二的視角隻看得到一雙從裙擺下露出的織錦緞面的繡鞋。
那繡鞋精緻極了,鞋尖上還綴了一顆圓潤的珍珠。
看着就價值不菲,若隐若現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但很快他的視野裡就出現了比珍珠還要吸引人的事物,那是一雙手,一雙極美的手。
十指纖纖宛如白玉削春蔥。
白嫩的指節和瑩潤的指尖無不生地恰到好處,仿佛是匠人用無暇冰雪用羊脂美玉精雕細琢而成的藝術品。
是鄉野中人一生都無緣得見的稀世之珍。
尚是毛頭小子的店小二低垂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定在了那一雙瑩白的手上,看着她弧度優美的向自己的方向輕輕探來。
呼吸都不由屏住了,眼神更是已漸漸癡了。
直到手裡的托盤被人無聲地接過,那雙極美的手也随着主人消失在門内才終于看着緊閉的門回過了神。
一樓大堂掌櫃的正拿着算盤打地啪啪響,擡頭見到每每從樓上下來都仿佛三魂丢了七魄的小二已是見怪不怪。
隻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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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蘭照例在慣常的時間取了小二送來的藥。
安靜無人言語的夜裡,老舊的房門關上時即使再輕聲音也格外明顯,床上正閉目養神的苗人鳳輕輕睜開了眼。
看着那道如迤逦的潔白雲朵的袅娜身影一如既往地向他走來,坐在了他的床邊,他便默契地接過他手裡端着的托盤。
南蘭這才将一身光華都收斂嚴嚴實實的帷帽摘了下來。
她的容貌确實太過惹眼,眼下苗人鳳還有傷在身,雖然這個鄉野小鎮裡都是尋常的百姓,但為了不多生事端她便很少顯露容貌于外。
需要南蘭兩隻手才能端地穩的托盤,苗人鳳一隻手便輕輕松松,他另一隻手便從托盤裡端了那碗散發着濃郁苦味的藥。
直接一飲而盡,抓的藥方裡放了不少黃連,但他喝的面不改色,也并不需要一旁小二體貼準備的蜜餞壓一壓。
倒是南蘭喜歡,纖長的玉指拈了一顆來吃。
苗人鳳半躺在床上喝着苦藥,她坐在床邊吃着甜甜的蜜餞,等苗人鳳一口氣喝了藥把碗放回托盤裡,南蘭細嚼慢咽還沒吃完一顆呢。
他也不催促,就一直端着托盤裡的蜜餞,直等她吃夠了。
不像是南蘭在伺候他這個病人,倒像是苗人鳳在伺候她這個小姐。
苗人鳳對此并不介意,這個外表粗豪的男人其實内心相當溫柔細膩,他也沒什麼瞧不起女人的大男人的臭毛病。
那日在蔣調侯身上找到的确實是真的解藥,苗人鳳吃了那藥後性命是一定能保住了,但雲南蔣氏聞名天下的絕門毒針的威力也确非能夠小觑的,不調治個十天半月,兩腿便無法使喚。
苗人鳳就暫時在客店裡住了下來,南蘭自然和他一起,安全起見這段時間兩人就住在一間房裡,同吃同睡。
苗人鳳雙腿無法走動,多有不便,但他有什麼事大多都是讓小二幫忙,若不是南蘭自己主動攬下了一些類似端藥和飯菜的小事,他是絕不會使喚她一點的。
在苗人鳳看來,南蘭已是他的妻子,他需要珍愛她、保護她,讓她快樂沒有憂愁,唯獨不是行使所謂丈夫的權力。
從前她是金尊玉貴的官家小姐,日後嫁給他亦是如珠如寶。
苗人鳳是個性情内斂的人,讷于言語,敏于行動,這些想法他不會直白地說出來為自己邀功,隻會自然而然地去付諸實踐。
譬如當下他便默默地做着這在他看來實在微不足道的小事,向來神情冷肅的臉上微微溫軟下來,深沉的眼眸流露出柔情注視着南蘭。
看她不緊不慢拈起一顆顆蜜餞,蜜色的糖漿沾在她纖長瑩白的玉指上,朱唇輕啟,貝齒潔白,隻是吃東西都那樣斯文又秀氣。
雅緻天成,般般入畫,像一副賞心悅目的美人圖。
南蘭察覺到苗人鳳目光,擡眼看來對上他的眼睛,便微微笑道,“一直瞧着我做什麼,你也想嘗一顆試試?”
說着指尖拈着的那一顆蜜餞便被她親自喂到了他的嘴邊,苗人鳳便順勢張開嘴由着她微涼的指尖抵在他唇邊把蜜餞喂進去。
“怎麼樣?”
苗人鳳将這蜜餞嚼了嚼咽下去,點頭道,“……好吃。”
他向來不喜甜食,但或許是她親手喂的,又見她吃着喜歡,于是到了他口中好像吃起來也覺滋味甜蜜又不膩味。
南蘭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這是滄州的特産,金絲小棗做的蜜餞,我從前生了病喝苦藥汁子,向來最愛吃這一口。”
苗人鳳是個敏銳的人,注意到她話裡的從前,便溫聲問,“你從前來過滄州?”
從他們在這間廂房裡說定婚盟也才過了五天的時間罷了,但他們除了彼此的名字和大緻的身份外幾乎對對方一無所知。
苗人鳳不知她這個官家小姐的父親做的什麼官,出身的家世為何,南蘭也不知他這個江湖人士到底是豪俠還是盜匪。
因此這并非刻意打探,應該算是增進了解的家常閑話。
南蘭也沒有隐瞞,隻是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十歲那年父親考中了同進士在京畿為官,我就跟着來了京城,直到十五歲才跟着父親外放回了江南。”
是了,滄州離京城已經很近。
苗人鳳聽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見她神情隻以為是想到剛剛喪命的父親,而南蘭這一番話也的确沒有半點虛假。
但倘若苗人鳳是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就會知道,剛考中最末等的同進士就能在京畿為官這件事有多不尋常。
其中定然有許多微妙之處。
但他不知,而在南蘭又親手喂了他一顆蜜餞到他嘴邊後,苗人鳳就更沒那麼多餘的心思想這些旁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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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南蘭往窗邊走去,窗戶原本隻留了一條縫隙透氣,但之前叫刮的一陣狂風吹開了。
北方的冬日實在嚴寒,即使屋裡燒着炕,夜晚若是不把門窗關緊些,隻怕是要染上風寒的。
夜色漸深,萬籁俱寂。
建在官道上的客店周圍沒有其它人家,隻有一望無際的覆蓋着瑩瑩白雪的平原和稀稀疏疏栽種的幾棵松樹。
窗前就正好有一棵。
樹尖已經比兩層樓的客店還要高上一些,形狀往兩邊卷翹的枝葉被厚厚的雪壓的彎彎,雪頂含翠看起來頗為雅觀。
關窗前南蘭賞景般漫不經心地淡淡掃了一眼。
“嘎吱……”
就在這時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雪松突然傳來一聲細微地似樹枝斷裂的響動,晶瑩的雪簌簌地從枝上落了下來。
南蘭放在窗棂上的手頓時緊了緊,而原本放松地坐在床上的苗人鳳則忽然擡頭目光極為銳利地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