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停在了門外,揚聲道,“方帥,有緊急軍情!”
“進!”老人應了一聲,撐着身體坐起身,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
長安連忙放下手中文書,上前調整枕頭,扶着他坐好,又取來一旁放着的清水。
行軍司馬白翰義一進門,就被屋内的炭火氣沖了一臉,隻覺得又熱又悶,幾乎是立刻就出了一身的羊毛汗。等他走到床前,看清老人臉上的病容,更是心下一沉。
但面上還是肅容道,“龜茲城東邊的烽燧上報,說是接到了鹹安大長公主殿下派來的使者,有機密消息,需面禀方帥。”
說着雙手呈上了對方遞交的信物。
老人将手中水杯遞給書童,伸手接過文書與信物,查驗無誤,才擡頭道,“将使者請到書房。”又吩咐長安,“給我更衣。”
“王爺……”長安有些擔心,但老人擺擺手,他跺了跺腳,還是轉身取來了見客的衣裳。
一刻鐘後,同樣梳洗沐浴,換了一身新衣的雁來,就在武威郡王府的書房裡,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郭昕。
他已經很老了,但是身材高大、目光銳利,就算是坐在椅子上,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雁來深吸了一口氣,“大唐鹹安大長公主帳下使者雁來,拜見大都護。”
“雁來……”郭昕念着這個名字,不由有些出神。
漢武帝時,蘇武持節出使匈奴,卻被匈奴單于扣留,于北海牧羊十數年,中原皆以為他已死。直到漢昭帝時期,新的使者來到匈奴,得知蘇武還活着,便對單于道,“漢家天子在上林苑打獵時,射到一隻大雁,雁足上系着一封帛書,說蘇武等人正在大澤之中牧羊。”單于大驚,認為是蘇武的忠義感動了飛鳥,替他傳遞消息,于是才釋放了他。
這就是“鴻雁傳書”的故事。
遠嫁回鹘的公主為身邊人取這個名字,寓意不言自明。
就像郭昕給自己的書童取名叫長安。
雁來、雁來,希望這一次,鴻雁帶來的也是好消息。
郭昕回過神來,問道,“大長公主殿下貴體可還安好?此番派人前來,可是有什麼緊要之事?”
一瞬間,某種複雜而酸澀的情緒湧上心頭,雁來垂下眼睛,掩去眸中的淚意,“大長公主殿下,已于二月戊寅日……薨逝。”
“什麼?”郭昕猛地站起身,失聲問道。
但他本就是抱病之身,今日不過勉力支撐,驟然聽聞這個消息,大驚大悲之下,眼前陡然一黑,竟是短暫地暈死過去。
幸好書童長安一直在旁留意,及時上前将人扶到胡床上躺下,又急忙請了大夫。
隻是大夫看過之後,連連歎氣搖頭,表情沉重憂慮,“郡王本就是久病沉疴,今日大喜大悲大憂,卻是将所有症候都發作了出來……如今高熱不退、病勢兇險,隻怕很難熬過去。”
雁來不由呆住。
她沒想到郭昕的身體狀況竟然會那麼糟糕,早知道……
早知道什麼呢?
鹹安公主去世是事實,情況緊急,消息是不可能瞞住的。而且最糟糕的消息,她還沒說呢。
二月,鹹安公主去世,三月,滕裡可汗也薨了。
也就是說,現在的回鹘群龍無首,正是最空虛、最混亂的時刻。一旦吐蕃得知這個消息,必定會采取行動,而回鹘非但不能給龜茲城提供任何支持,恐怕連自身都難保。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要早做打算。
而龜茲城的所有事務,都繞不過郭昕這個節度使、大都護。
郡王府的人雖然難掩悲色,但都強忍着,各自忙碌:書童長安熬藥去了,行軍司馬白翰義也匆匆出門,要召集人手商議接下來的應對。
沒有人責怪雁來,他們都很清楚,她帶來的這個消息有多麼重要。
但她自己反而有些無措,一時不知道該做點什麼。
直到耳畔聽到一聲虛弱的呼喚,雁來意識到是郭昕醒轉了,連忙上前幾步,俯身問道,“大都護,您說什麼?”
“長安……”郭昕小聲喃喃。
雁來忙道,“他熬藥去了。”
郭昕卻沒有聽到,依舊在一聲聲地叫,“長安,長安。”
雁來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他叫的不是書童長安,而是那遠在萬裡之外,卻讓無數人魂牽夢繞的大唐都城——長安。
是他闊别整整四十二年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