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這兒過去要二十公裡。
他揣上家裡所有的錢,把他閑置許久的小三輪車掏了出來,吭哧吭哧騎着三輪車趕往公交站點。
許小真瘦得大腿快和拳頭一般粗了,蹬起三輪時候,隻有皮膚下一鼓一鼓的肌肉在動,肌肉和皮膚之間,本就不富裕的脂肪已經被消耗殆盡,他的身體也變得虛弱,以前輕輕松松就能蹬個七八裡地,現在每蹬一次,大腿都在顫抖。
孩子在他肚子裡,他能察覺到變化,剛剛會動的時候,經常和他打招呼,這些天明顯虛弱了很多,不管許小真怎麼說話,怎麼碰,他也懶懶的,或者因為他也變得虛弱,沒什麼力氣,許久才會回應一下。
許小真真的怕,怕拖時間久了,這個孩子胎死腹中。
他有心找輛出租車,奈何垃圾場附近沒有,隻能硬生生蹬了二裡地,到公交站點的時候,渾身虛汗,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許小真把三輪子鎖在公交站點的柱子上,防止有人偷走。
候車站台的乘客掃了一眼他破破爛爛,輪胎都是用膠布粘上的三輪,再掃一掃病痨鬼一樣的男孩,默默站遠了兩步。
不多一會兒,去往市醫院的公交來了,上面寫着票價四元。
許小真從兜裡捋出四張紙币做好準備,有點緊張的等待公交車到來,說實話,他從小到大,能腿兒着去的地方就腿兒着去,不能腿兒着去的地方就用腿兒騎着三輪車去,百公裡消耗隻需要一管過期營養液,等于免費。
他還從沒坐過公交車。
車緩緩停穩,前後門都開了。
乘客陸續上車,有的用手機,有的用卡片。
等到許小真上去的時候,他愣是沒找到塞錢的口兒在哪兒。
司機還在催促:“快點了快點了!關門了關門了!”
許小真急得手忙腳亂。
終于有個好心人幫他指了指下面,一道半個手指寬的縫隙,從這兒塞進去錢。
許小真把四張錢一股腦推進去,機器“滴”的一聲後,像吐口水一樣把錢呸到許小真臉上,錢飄飄灑灑落在地上。
司機不耐啧了一聲。
乘客們對他這種土包子也面露不滿,耷拉嘴角盯着他。
許小真匆忙蹲在地上撿錢,機器還在叫喊【請投入單張紙币】
叫得他腦門直冒汗。
他這次吸取教訓,一張一張投的錢,又被機器無情呸了出來,它在叫【請投入完好紙币】
“你到底上不上車了?别耽誤時間!”司機問。
“上,我上,等等我。”許小真眼眶唰一下紅了,窘迫而痛苦,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和他作對,他發覺自己脆弱也懦弱了。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會瞪回去,大叫:“看什麼看?什麼破機器!晚一分鐘走能死?上趕着去投胎?”
但他現在隻會懦弱地說:等等我,不好意思,抱歉。
他嘗過因為莽撞而失去的滋味了,周延因為他一腦袋的熱血和陳奕松作對而死,如果現在有個人對他不滿,沖上來暴打他一頓,他肯定會再失去肚子裡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孩子。
許小真他甯願變成一個慫包,也不想再有所失去。
終于,他從兜裡找出一張最嶄新的五塊錢投入機器,機器叫了聲【五元】,就不動了,完全沒有要給他找零的意思。
公交漸漸起步,許小真迎着所有人審視的目光,吃下這個一塊錢的啞巴虧,默默找了個角落坐。
車上氣味難聞,腳臭味、汽油味、廉價香水味、皮革味、油汗味混成一團,許小真熏的腸胃七上八下,紅着眼眶趴在窗口,手輕輕搭在小腹上。
一陣風吹過來,帶着草木的香氣,也動他陰悶在臉上的頭發,露出他姣好的眉眼。
許小真因為這陣風心情好了不少,抿了抿唇,指尖在肚子上輕輕點了幾下。
他穿着寬松的連帽衛衣,誰都看不出來他懷孕了。
四五個月的胎兒正處在發育高峰,肚子裡這個崽子雖然弱,但到底沒死,許小真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在一日日變大,可是他太瘦了,不大的肚子對他而言也實在過重,壓迫着脊椎,不管躺着還是側着,都會腰疼,肚子好像也頂着胃,聞到什麼氣味都會犯惡心。
同樣,于他的年紀而言,要生養一個孩子也過分年輕了
但是許小真一點兒也不後悔,哪怕是身體上再受一百倍的折磨,他都歡迎這個孩子的到來。
公交車緩緩駛入市中心後,路邊漸漸多了幾棟高聳的建築,人們的穿着也比郊區更整潔體面,甚至還能看到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女拿着咖啡走來走去。
看着他們,許小真有些慶幸自己去參加了前些天的高考,他肯定能考上一個好學校,到時候就算腺體沒了,畢業也能有份好工作,孩子跟着他也不會吃太多苦。
市中心大廈的LED屏幕上正在循環播放當日的重大新聞。
有時候的确是些重大消息,譬如帝國打了勝仗,議會換屆,新的政令,但多半這些“重大新聞”就是權貴們雞毛蒜皮的生活。
主持人笑容和煦,儀态端莊,鏡頭随着他的講解掃過郵輪内的歌舞劇場,露天甲闆和亮晶晶的海上餐廳:“八月十七日,辰海新星号郵輪在亞比利港口完成下水儀式,是由帝國元帥贈與其子,以慶賀十八歲成人禮兼正式進入帝國軍校,郵輪重五萬五千噸……”
許小真看了一半就收回目光,這種窮奢極欲的産物和他沒什麼關系,五萬五千噸,得賣多少錢的廢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