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德福開始認字了,教他認字的不是學堂裡的先生,因為他們家供不起,倔強地維持着家庭體面的那老爺、那老太太最終隻能妥協,讓賠錢貨那大香、那二香來給弟弟開蒙。
栀子姐當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攢更多的錢,好在未來的某一天把那德福送到學堂去,秦簡和栀子姐商量了一下,給她安排了更多活。
“濟和堂的夥計一年四季各一套新衣和鞋襪,栀子姐,我出布料,你幫忙做了可好?”
那德福也找了一份工,他準備到郎家院子裡給郎追做書童。
可郎追是個很獨立的寶寶,一歲出頭時就學會自己穿衣吃飯、磨墨寫字,那德福過來實在沒什麼活做。
在那德福上崗前一天,中午,秦簡帶着郎追教圍棋時,特意提起這事:“明兒德福來給你做書童,娘教你讀書和練武時,他會跟着一起。”
郎追乖巧回道:“好。”
秦簡又說:“寅寅,德福比你大兩歲,他的手腕更有力,可以幫你磨墨,你夠不到書架上的書時,也可以讓德福幫忙拿,但上茅房、穿衣服、吃飯這些,你還是要自己做。”
郎追點頭:“我知道,媽媽是想幫他們,但我心裡還把德福當鄰居家的哥哥,我不把他當奴才,也不欺負他。”
秦簡笑着說:“和德福要好好相處,但他拿了錢,你也得讓他做一些事,這世上每一分銀子都不能白讓人賺走,否則反而會釀成禍事。”
郎追想,眼前年輕的母親正在教自己為人處世的道理,她要自己不欺辱看低德福,但也不能讓德福有機會以大欺小,都說錢貨兩清,東家和雇員也是如此,給了錢就得讓人家做事。
他無法告訴對方,自己早知道這些道理,隻是感到恍惚,曾經的郎追理解一些道理的方式,不是由父母來教育,而是通過在現實裡吃下慘痛的教訓。
郎追低頭玩着自己的兔皮手套,小手指搓着軟軟的毛,這是郎善彥學解剖的副産品,兔皮經過鞣制,被秦簡縫成小手套,還有兔皮帽子。
郎追問:“阿瑪今晚回家嗎?”
秦簡将他摟身邊:“不回,今晚就咱們兩個在家。”
郎追:“他要去哪?”
問這個問題時,他已做好被敷衍的準備,因為根據他的猜測,郎善彥此時的去處實在不适合讓孩子知道。
秦簡卻說:“他去精進醫術了,媽媽老家在闵福省,那兒靠海,有一些人學西洋醫術,有時候他們也會一整夜在外。”
郎追想,她沒将事實說全,卻也沒對我說謊。
他知道郎善彥今晚會去義莊解剖,解剖是鑽研西洋醫術時必經的過程,郎善彥避不開的。
郎追以前也解剖過很多屍體,在金三角,什麼死法的屍體都能見得到,他曾為那些恐怖的死狀夜不能寐,并為此極端害怕老鼠,在金三角有很多人,他們抛妻棄子,沉浸在賭博和藥物中,他們死後的最終歸宿,就是被郊區的老鼠啃食殆盡。
郎追怕了很久的老鼠,直到有醫鬧的詐騙犯,打瘸了他的腿,又往他身上倒了一筐活老鼠,那個詐騙犯将此稱為“仁慈的懲罰”,而郎追怕到極點居然脫敏了,他默默起身,将身上的老鼠扔掉,開始收拾一片狼藉的診所。
現在,郎追再也不為那些過去而驚慌,也不怎麼擔憂郎善彥,這對年輕的父母給足了一個曾經成年而傷痕累累的靈魂安全感。
秦簡見兒子的眼皮發沉,将毛巾打濕為他擦了擦臉,讓他換上睡衣,抱到炕上,又在牆腳點了一支驅蟲安神的藥香。
在這個深秋的下午,郎追陷在軟乎乎的被褥中,準備午睡片刻。
秦簡親了親他:“快十一月了,媽去縫你的冬衣,睡醒了就喊一聲。”
郎追軟軟應了一聲,安然閉上雙眼。
然後他又感覺到兩個陌生視角了。
還有熟悉的低溫,體感至少零下十度,風雪的呼嘯如同冬季化作狼在嘶吼,與嘶吼同在的是幼童的呼喚。
“媽媽,醒醒,求你了,醒醒,我害怕……”
郎追都有些無奈了,他想,又是那個俄國小朋友?不對,好像是英語!
他沿着哭聲看過去,看到一個金發藍眼的孩子,目測也是不足三歲的幼兒,身上裹着品質極好的皮草,剪裁質感很好。
在他身邊還躺着一個女人,看起來二十出頭,有一張非常美麗的面龐,孩子趴在她身邊發着抖,眼淚靜靜從眼角滑落。
這是一節呈現側翻狀态的火車廂包廂,細聽能聽到其他包廂也有哭聲,還有人大聲用英語大聲喊着,讓幸存者回應他。
行吧,又來了個英國or美國小孩。
郎追發現自己新擁有的兩個視角一個來自那孩子,在這孩子的視角裡,他的媽媽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另一個視角是郎追自己的,他發覺自己能以類似于精神體的狀态站在孩子身邊,在孩子低着頭專注母親時,他依然可以打量周遭環境。
比如說時間,英國和中國的時差是8小時,美國和中國的時差是12小時,郎追看着火車外,車廂内有暗淡的燈光,而車廂外一片黑沉沉,這裡正處于夜晚。
郎追提醒:“你的媽媽受傷了,她的面色蒼白,呼吸明顯困難。”
菲尼克斯一驚,他擡起頭,看到一雙琥珀色的鳳眼。
每個見過郎追的人都誇他生得玉雪可愛,這是客氣的,有那不客氣的,比如那德福的爺爺奶奶那老爺、那老太,就說過郎追是男身女相。
他太精緻,骨骼纖細,說話也軟而柔,比格裡沙更容易讓人誤認成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