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羅。還沒向你介紹過呢,這位費爾軍士,似乎是你的同鄉。”
“來自白色城鎮的同鄉。”
瑪瑙般的鏡片在烈日下閃爍,多弗朗明哥殘忍的詞句猶如檐上的凍冰落下,戴着豹紋毛絨帽的少年驟然僵直在原地,世界在他眼中變成了無盡隧道中的一個圓點,他緩緩轉過身來,胸口像是裝了一隻被撐到極緻的氣球。
位于他視線的終點的是一個黑發碧瞳的年輕女人,與弗雷凡斯的原住民相比她的五官過于柔和,但畢竟那曾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之一,來自東方的移民并不罕見。
但是她是海軍。
“不可能。”他很平靜地說道,在完全消化掉腦中的信息前,他的理智下意識否定道。
不可能。
他在心裡喃喃重複道。
太陽大得幾乎要将人灼傷,羅的四肢卻被一股寒意浸透,說起來冷和燙形成的傷口在生理表征上極為相似——紅腫、瘙癢、潰爛,嚴重時甚至會流膿留疤。
呵,這種時候他率先想起的居然還是父親的教導。
那片森然地獄留下傷疤日複一日地侵蝕着他的魂魄血肉,隻是回憶便一陣膽寒。金色的瞳孔一點點從失焦中掙脫,羅完全反應過來了多弗朗明哥的詞句。
“不可能。”他擡起頭,神色平靜,但任誰都能感受到壓抑在平靜下的陡然升起的高亢激昂:“不可能,弗雷凡斯人已經不可能再相信世界政府了,你不可能是我的同胞。”他在否定費爾,但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攥緊的拳頭暴露了他的恐慌與焦躁。
“這或許不能怪費爾軍士,羅。”多弗朗明哥的嘴角像是一串拉鍊被打開,他輕輕走到羅的身邊靠在他耳畔說道:“她在弗雷凡斯事件爆發的前一年離開了,作為唯一的幸存者,你有義務向同胞澄清一下事實,不是嗎?”
他的聲音溫和,笑顔乖張,徐徐誘導出少年心中的夢魇。
你在幹什麼,多弗朗明哥!
費爾的目光頓時變得淩厲起來——
你是要讓那樣的淩遲在他腦海中再上演一次嗎?
還是要讓那些同情的諷刺的目光再傷害他一次?
費爾的眼神兇狠如同籠中困獸,始作俑者卻一臉快意滿足。
費爾突然有些後悔。
她會被登記為弗雷凡斯人隻是個誤會,為了減少麻煩她默許了這個誤會存在,但此刻她的否認落在羅的眼中隻會是另一種傷害——唯二的幸存者居然在逃避這份仇恨,想要毀了這個世界的他隻會像個笑話。
她不是真正的的弗雷凡斯遺民,她已經利用了這個覆滅的國家一次,不能再利用它去傷害這個命運多舛的少年。
“對不起……”費爾低頭道歉,剛剛結束一場殺戮的她虛脫地癱在地上,她看着少年緩緩向她走近,一邊蒼白地辯解道一邊絞盡腦汁組織着措辭:“我當時……不在那裡。”她低着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還未從射殺同僚的憤怒中平複的費爾馬上又被鋪天蓋地的愧疚淹沒——這個少年自屍山血海中爬出,她不敢想像自己的謊言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期待和絕望。
“鉑鉛病根本沒有傳染性,隻要澄清這點戰争就不會發動。”羅緩緩上前,金色的瞳孔在費爾面前不斷放大。
“但是他們不能對這種疾病作出任何解釋,因為是他們率先隐瞞了鉑鉛病的成因,就是這幫自诩正義世界政府,為了鉑鉛可以被不斷開采,他們隐瞞了在開采過程中鉑鉛會沉積在人體的事實。”他摘下了帽子,蒼白的病斑覆蓋了他的大半肌膚。
“就是這身軍服所捍衛的世界政府!他們早就知道了一切!費爾,告訴我,知道了這些的你依舊打算保護他們,依舊打算待在那裡嗎?”少年的雙手緊握,指節泛白,身體因為憤怒和痛苦而微微發抖,然而他的表情是那樣的兇狠,似乎下一秒就會撕咬上來。
“對不起。”費爾皺着眉重複道,她不能再對這孩子說謊了,但她也無法對這孩子說出真相。
除了對不起她還能說些什麼,快想想啊,讓這孩子不至于陷入更深重黑暗的話語——
不是她要表達什麼,而是她要如何不去傷害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
她必須要說些什麼,她得說些什麼。
“我……不會替任何人原諒發生在弗雷凡斯的一切。但我想知道,世界究竟是如何運轉的。”費爾含糊其辭道。
這确實是她加入海軍的原因之一,避開關于身世的一切,她想坦誠地向這個少年傳達她的想法。
“我想知道世界政府究竟如何維系着這個世界。”
對任何制度保留批判,這是她所接受的教育。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純真,但也沒有那麼荒蕪。
“我不會原諒那些制造了苦難與災禍之人,但仇恨應該有一個具體的源頭,是人、制度還是政府,對于我所承受的所有苦難,我都要有一個具體的複仇對象。”
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
“我會試着弄清楚一切,向應該複仇的複仇。”
這是她一向遵從的原則。
費爾垂着碧色的眸子說道,她不敢擡頭面對少年的目光,她無法承受這份由謊言帶來的诘問。
突然她的衣領被拽住,面前的少年眼中燃燒着無盡的悲傷與憤怒,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像是一隻受傷的小豹子用凄厲兇狠的目光看着她:“你想弄清楚什麼?更确切的事物?隐情?你以為這些話就能搪塞我嗎?”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出的氣息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的怒吼,那怒吼在喉嚨裡打轉,卻因為悲傷而變得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