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前,她的世界隻有坤甯殿小小一方天空,因為母親不受寵,她這個大公主也沒什麼存在感,衣食首飾都要挑懿康、懿甯用剩下的,自然也不敢在宮裡亂走。
十四歲時,母親用巫術詛咒當時還是婕妤的劉婉容,并用媚術侍寝,昭孝帝大怒,礙于高太後的面子沒有廢後,而是将母親發配到瑤華宮修道,趙沉茜被最受寵的劉婕妤收養。
趙沉茜被迫從坤甯宮搬到劉婕妤的景福宮,她整日背着人在瑤華宮、景福宮之間奔波,卻親眼目睹昭孝帝對劉婕妤母女大加封賞。或許是為了表彰劉婕妤協助皇帝廢了孟皇後,昭孝帝很快就給劉婕妤提了份位,高居二品婉容,距離皇後隻有一步之遙,連懿康、懿甯兩姐妹也得了許多賞賜,任誰見到她們三個,都不會覺得趙沉茜才是嫡長公主。
那是她人生中最低谷的時候,她常常望着窗前那株擋住了所有陽光的槐樹發呆,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的生活會變成這樣。
就在那一年,鎮國公府的小公子容沖入京,舉宮沸騰,宮裡所有人都在喜氣洋洋歡迎容沖。他們實在沒有相逢在一個好的時候,她人生中最低落、最敏感、最見不得人好的時期,偏偏遇到了各方面都在頂峰的容沖。
他确實對她很好,家庭幸福、實力強大也不是他的錯,隻是太陽的光芒過于灼目,會無差别刺傷每一個接近他的人。
在容沖對她展開猛烈追求,為她摘星星摘月亮的那段時間,劉婉容好不容易生下來的皇子趙茂夭折了,死得毫無預兆,唯獨在襁褓邊發現一枚紙錢。劉婉容痛得發瘋,那可是昭孝帝唯一的兒子,幾乎闆上釘釘的下一任皇帝,就這樣死了,讓劉婉容如何接受得了?劉婉容大哭了一場後,立刻将矛頭指向趙沉茜,懷疑是趙沉茜害死了趙茂。
因為事發當日趙沉茜剛從瑤華宮回來,衆所周知,孟氏是因為詛咒劉婉容才進冷宮的,而趙沉茜剛勾引了玄都玉京的得意弟子,容沖正對她着迷。趙沉茜有足夠的動機和能力,害死趙茂。
趙沉茜當然死都不肯認,場面一度鬧得很難看,最後連久不問事的高太後都被驚動了。劉婉容哭着讓昭孝帝處死趙沉茜,為皇兒報仇,而昭孝帝礙于容沖,不敢,或者說不舍得放棄趙沉茜這個籌碼。就在拉扯時,高太後到了,高太後看出了昭孝帝的心意,出面保下了趙沉茜。趙沉茜和劉婉容鬧成這樣,再讓趙沉茜住在景福宮也不可能,高太後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撫養趙沉茜。
高太後是昭孝帝的嫡母,對昭孝帝有扶立之恩,他八歲登基不能理政時,是高太後垂簾聽政,主持朝政長達十年,無論在前朝還是後宮,威望都遠非普通的妃嫔能比。隻不過高太後年紀大了,近些年身體越來越差,沒人敢打擾她,如果她願意教養趙沉茜,當然再好不過。
因此,趙沉茜經曆了第三次搬家,從景福宮搬到了慶壽宮。
十五歲到十六歲,她住在慶壽宮,不止在這裡度過了從少女到成年的界限,也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真正意義上的宮廷女性,極大拓寬了眼界。如果沒有高太後,她可能也會像絕大多數的公主一樣,一輩子以嫁個好夫家為榮,如果能管住驸馬不亂搞,那簡直是莫大的幸福。
也是在高太後的影響下,趙沉茜決定主動出擊,将命運掌握到自己手裡。昭孝帝的身體每況愈下,無儲成為宮廷前朝最棘手的話題。朱太妃聯合劉婉容,遊說昭孝帝立皇弟趙儀為儲君,而趙沉茜卻從宗室中挑中了趙苻,提議過繼給孟皇後,作為嫡出皇子繼承皇位。
皇弟黨和皇子黨交鋒了好幾個來回,最後,終究是趙沉茜這邊更勝一籌,高太後做主,讓孟皇後收養年僅八歲的趙苻。從此之後,孟皇後在法律上就有了兒子,趙沉茜也有了弟弟,再不用仰人鼻息。
她的人生一步步走上正軌,終于能昂首挺胸配得上容沖了,而容家,卻在這個時候急劇墜毀。
旁邊就是慶壽宮,宮女太監都去宣德門看熱鬧去了,宮内無人,唯有燈籠挂在柱子上,照亮一方紅牆綠瓦白雪。
趙沉茜閉上眼睛,幾乎聽到潑天大雨砸在屋檐上,整個天地都淹沒在轟隆隆的雷聲中。趙沉茜聽到容家叛國、容沖下獄的消息,驚得摔落了茶盞。她立刻想要去找皇帝詢問情況,或者出宮阻攔容家被抄家,但她剛跑出殿門就看到高太後。高太後已經病得站不直了,全身重量都倚在宮女胳膊上,但看起來依然高大的不可逾越。
高太後站在劈天蓋地的雨幕前,問她:“趙沉茜,孟氏剛回到坤甯宮,趙苻上個月才終于獲準入宮,在講筵所聽太傅授課。你最知道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現在,你要因一己之私,親手毀了這一切嗎?”
趙沉茜歎了口氣,睜開眼,眼前根本沒有春雷驟雨,隻有崇甯七年靜靜從天幕飄落的雪。
耳邊猛不丁傳來熟悉的風鈴聲,趙沉茜一怔,倏然擡頭望去。發現她已不知不覺走到坤甯宮,太監們正扶着梯子,往屋檐上挂鈴铎。剛才的鈴聲,就是風吹過紫金鈴發出的。
趙沉茜不期然想起一個月夜,她卸了妝發,正要關窗睡覺,忽然被一隻手攔住。她狠狠吓了一跳,擡頭看到一個少年站在窗外,單手擡着窗柩,說:“别喊,是我。”
趙沉茜松了口氣,随後臉卻更沉了,用力抽立柱關窗。少年不肯松手,兩人握着立柱拔河,趙沉茜自然拔不過他,冷着臉撒開手。少年不敢造次,擡着支摘窗,小心翼翼從縫隙裡看她:“茜茜,你還在生氣嗎?”
趙沉茜背着身體,理都不理他。容沖輕手輕腳從芥子囊中取出一枚風鈴,忽然握着鈴铛搖了兩下:“你要是還不理我,那我就叫人來了……”
趙沉茜差點被吓死,立刻轉身:“住手!你不要命了?”
容沖見她終于和自己說話了,揚着眉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沒有真生我的氣。看,我給你做的風鈴,上面刻了陣符,隻要它響了,就是我想你了。”
趙沉茜冷冷看着他,世上怎麼能有人如此自信,她明明是真的生他的氣!但容沖深夜出現在禁宮,已經是大忌,而這厮手裡還拿着一個風鈴,簡直是危險中的危險,趙沉茜隻想趕快打發走他,道:“胡說,分明是風吹響的。”
少年一揚手就将風鈴挂在屋檐下,風吹過,鈴铎叮叮當當作響。他回眸,笑着看她:“你怎麼知道,起風的時候,我沒有想你呢?”
趙沉茜回過神,發現太監們束手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生氣沒有:“殿下,您怎麼來了?是奴家笨手笨腳,吵到您了嗎?”
趙沉茜看着眼前這一切,忽然覺得渾身脫力。是啊,已經八年過去了,她何必執迷不悟,從慶壽宮搬回坤甯宮都中邪一樣将風鈴挂在同一個地方,日夜聽着它叮當叮當,擾人睡眠。
哪怕重回坤甯宮,她也不再是十四歲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哪怕強留着這個風鈴,她和他,也回不到過去了。
這八年,趙沉茜做了許多決定,也走過許多岔路,但她從未後悔過将軍府抄家那日的選擇。若問她遺憾嗎?或許是遺憾的,但即便再來一次,她也依然會這樣做。
她和他總是隔着時差,無論做什麼都錯一步。在錯誤的時間裡相遇,或許,他們注定有緣無分吧。
趙沉茜掐着掌心,止住莫名襲來的頭暈,冷淡決絕地說:“撤下來吧,不用再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