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紅樓整整燃燒了四個多時辰,從清晨一直燒到傍晚,白若松在碼頭漕運所在的船艙内望出去,能夠看見被黑色濃霧的一方天空,似城破後硝煙彌漫的盛雪城。
遂州刺史的人下午就到了紅樓外頭,可這年頭也沒有高壓水槍,一行人面對熊熊燃燒的紅樓毫無辦法,隻能靜靜等候它自己燒光。
在這期間,遂州刺史多次求見雲瓊——主要是易甯如今昏沉,白若松官職又太小,她再不樂意,也隻能求見這個雲麾大将軍。
不過雲瓊并沒有見她。
遂州的局勢十分不明朗,私礦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繞開一州刺史,在掌握有利的證據之前,雲瓊不想節外生枝。
等到傍晚時分,紅樓那頭的火焰熄滅,變成了一棟碳化的廢墟之後,楊卿君才吩咐客船啟程,沿着玉江一路逆流往北。
偌大的,本應乘坐幾百号人的客船,如今隻空蕩蕩地載了數十人,行進的速度也變快了許多,不過才兩三天的時間,就已經出了遂州。
行出遂州的當天下午,白若松被雲瓊扶着在甲闆上散步。她的傷口已經結痂了,不容易再裂開了,也能自己走動,不過雲瓊堅持要攙着她,她也沒有拒絕,不過是在散步的途中感覺自己真的很像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或者說是被小太監扶着的太後娘娘。
二人才繞了兩圈,月芙就匆匆而來,朝着白若松福身一禮,道:“易大人醒了。”
她看向白若松,不等她有什麼反應,又說了下一句:“易大人點名要見您。”
白若松感覺自己的腿軟了一下。
這麼久以來,她任憑易甯被楊卿君像籠中鳥一樣守着,到底有多少是因為為人之間的淵源,又有多少是因為她心懷愧疚,沒做好見易甯的準備,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今月芙來喊人,說是易甯點名,白若松知道自己是逃不過了,乖乖跟在了月芙後頭。
易甯所在的床艙内燒着炭火,比其他地方都要溫暖許多,炭火中加了一些曬幹的藥草,點燃後藥性揮發出來,讓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苦澀的味道。
這種苦澀的味道白若松很熟悉,是止血的草藥,因為客船剛剛啟航的那天晚上,路途年也給她熏過一次,十分管用,翌日起床那道猙獰貫穿的傷口就不再滲血了。
白若松記得路途年說過,這個止血藥草藥性兇悍,熏太久會損耗身體氣血,所以要掂量着用。可如今都過了兩三天了,怎麼易甯還在熏這個草藥,柳從鶴不是說隻要退燒醒了就無礙了嗎?
這船艙一看就是楊卿君的房間,隔斷中間挂着他最愛的珍珠幕簾,白若松怕自己損壞這價值不菲的珍珠,及其小心地撥開一個小角,側身擠了進去。
珍珠與珍珠之間相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靠坐在床榻之上的人緩緩轉過頭來,“看”向了聲音的方向。
不過幾天的時間,易甯更瘦了,下巴尖得驚人,被繃帶纏繞着的上半張臉上,本該是突出的眼球的地方,如今凹陷了進去,空空蕩蕩的,像亂葬崗上的骷髅。
白若松雖然早就已經聽路途年提到過,易甯的眼球保不住了,柳從鶴給她順便摘除了,因為如果不摘除,受傷的眼球會萎縮在眼窩裡頭,造成更加嚴重的感染。
白若松不懂醫,聞言隻是覺得窒息,如今真正看到易甯這個模樣,腳底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站立在原地動彈不得,隻有喉嚨在發緊。
“怎麼了?”易甯淡淡開口,還是白若松熟悉的語氣,但莫名帶着一些有氣無力,句末有些發虛。
她沒有束發,一動,鬓角的發絲就垂落下來,粘在了雪白的紗布旁邊,黑白分明得令人心驚。
白若松盡量咽下喉間的顫意,聲音平平道:“沒什麼。”
“怕什麼。”盡管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易甯還是這麼敏銳,白若松一開口,她就聽出了她的情緒,半是安慰半是嘲諷道,“敢在紅樓殺鐘倏,在大明宮欺騙女帝的人,也會害怕這麼點事情麼?”
白若松被易甯說得想笑,吸了吸鼻子,别别扭扭挪到了她床榻跟前,在繡墩上坐了下來。
“紅樓的事情你還要繼續查。”她突然開口道。
白若松心知紅樓已經成為廢墟了,易甯說的多半是佘榮的事情,私礦,私鑄的銅錢,大量的屯糧,樁樁件件都還沒有一個定論。
不敢看易甯,隻是垂首盯着自己兩隻纏在一起的手指頭,道:“那就一起查呗。”
之前收集的那些私鑄的銅錢她都一起帶着呢,準備搬回玉京去交給文帝,古往今來,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鑄銅錢的,白若松有九成的把握,女帝會容忍她們繼續探查此事。
“不是一起。”易甯道,“我說了,是你繼續查。”
白若松倏地擡起頭來,死死地盯着易甯的臉,半晌顫聲道:“大人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麼?”易甯反問她,“我以為你已經吸取教訓,不會再裝傻了,白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