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縣丞被人攙扶着沐浴完畢,正橫躺在卧榻上納涼。一個小侍打扇,另一個捶腿,讓她可以一邊眯着眼睛聽曲,一邊吃着冰鑒裡頭的葡萄,快活得跟神仙似的。
“行了。”縣丞揮揮手,示意那捶腿的小侍往自己身前來,“來給我按按肩膀。”
那小侍低眉順眼地輕輕應了一聲,起身走到縣丞身後,白皙又纖長的手指剛觸碰到她的肩膀,縣丞便倒抽一口冷氣。
這一聲抽氣聲不是很響,卻十分突兀,站在她背後的小侍渾身一顫,立即匍匐在地,口中告饒道:“家主饒命,家主......”
隻是他第二句“饒命”還未曾說出口,就被卧榻上伸下來一隻腳當頭一踹。
這一踹不像沈元習慣的那樣是沖着肩膀的,縣丞的這一踹是結結實實對着那小侍的臉面,一腳下去,頓時就把人踹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捂着鼻子喘息,喉嚨裡發出忍痛的嗚咽,鮮紅的液體從他捂着臉面的指縫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他這一踹,打扇的也不敢打扇了,撫琴的也不敢撫琴了,全部都停下手中動作,四肢僵硬,戰戰兢兢地看着那橫卧在塌上的女人。
“一個肩膀都按不好,沒用的東西。”縣丞暴躁低吼,“滾出去!”
小侍也顧不上緩過疼痛,低頭磕了幾下,随即便捂着不斷流血的,歪到一邊去的鼻子,手腳并用,逃一般地爬着離開了屋子,在地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血滴痕迹。
縣丞坐起身來,面色沉沉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膀處,那裡腫脹發紅,早些時候縣令發了脾氣,一腳将她踹了個四腳朝天,踹的地方正是左肩。
本來她都快忘了,如今被這麼一按,當時被踹得在地上滾落幾圈的恥辱感又湧上心頭,眼白瞬間充血,泛起道道血絲。
“沈元。”這兩個字似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透着一股子陰鸷感。
“大人,大人!”
院外跌跌撞撞進了個人,邊跑還邊喊,被守在門口的家丁還訓斥了一頓:“喊什麼喊,沖撞了大人怎麼辦!”
那人一縮脖子,不再大聲喊叫,但腳下仍然不停,一溜煙跑進了屋子,一下就跪到了縣丞面前。
“大人。”她氣喘籲籲道,“出事了,大人!”
縣丞本就在氣性上,聽了這幾個字更是煩躁,眼皮一擡就想踹人,奈何那人離得遠,她的腿夠不着,半晌隻能壓着性子問道:“到底什麼事,說!”
要不是什麼大事,她定要把這個人拖出去打死!
“正君,就是府衙那邊傳來消息說,正君觸牆自殺了!”
她口中說的正君,便是縣丞的正夫,程少元。
縣丞聽完沒什麼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程少元是程家庶子,也是沈元正君的侄子,當年她就是為了攀附沈元,這才舔着臉去求娶了這個又是無趣,又是強悍的男人。
這男人自從入了她家的門,就把她管得緊緊的,莫說是什麼納個小侍之類的事情,便是去象姑館喝個酒,他都能帶着一衆家丁闖進來把她提回去。
這簡直是把她一個女人的臉面摁在地上摩擦!
有多少人!整個新縣有多少人!背地裡都在暗暗笑話她這個夫管嚴!
她們笑她無能,笑她懦弱,笑她搞不定一個男人,畏畏縮縮地活着有什麼意思?
有一段時間,隻要有人避開她偷偷摸摸說小話,她就感覺那些人在議論自己,一度得了躁郁之症,要靠喝藥才能維持穩定。
“自殺便自殺了。”她不為所動道。
“但是那替大人解毒的小神醫在場,把人救回來了,然後,然後程正君交代說,他毒殺大人外室用的毒藥是從您那裡拿的!”
“我這裡拿的?”縣丞眉頭一皺,但是很快又舒展開來了,“就算是從我這裡拿的,下毒的是他,同我又有什麼關系。”
“可,可小神醫查出來那是從北疆外域來的毒藥,現下縣令大人懷疑你與蠻人私通啊!”
“什麼?!”縣丞再也坐不住了,猛地從塌上站起來。
但她終究剛剛解過毒,身體還虛着,這麼猛地一站,眼前瞬時湧上一層黑幕,像鋪天蓋地的蝗蟲把視線遮得密不透風一樣,令人胸悶氣短,心髒狂跳。
縣丞晃悠了一下,一屁股坐回了塌上,氣到極緻無法發洩,揮落了桌案前剛從冰鑒裡頭拿出來的葡萄,手臂的布料上浸了一點冰涼的濕意。
底下的人本就戰戰兢兢,見此一幕更是噤若寒蟬,就連剛剛來禀報的仆從也低垂着頭顱不敢講話。
半晌,縣丞緩解了耳側的嗡鳴,這才冷着聲音問道:“那程少元如今在何處?”
那仆從乍一聽見“程少元”這個名字還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