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排開的水桶立在牆沿,那是船上專門用來儲水的鐵梨木桶。
在潮濕的海上,木頭是格外需要養護的東西,除了一些天然防水的木材,船上大多數木頭都得一遍遍厚凃桐油來防止受潮腐爛。
黑色的木桶擁有金屬般不易腐朽的質感,可使清水免受污染,船醫艙室分配了不少。
雷格巴将一大桶清水提進屋内,逐一把牆邊的木桶注滿。
艾格記得一直以來給船醫送水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個子。
而眼前的異域人像個做慣了這些事的侍者,他甚至未曾揭開最邊上的一個鐵梨木桶,就像對那木桶并非儲水的用途再了解不過。
那個木桶曾被上一任船醫用來養水蛭,現在則被巴耐醫生用來浸泡藥材。
做完倒水的活兒,雷格巴又說了聲取藥,沒等艾格指給他藥箱在哪兒,他已徑直找去了醫生床底。
“我對這艙室很熟悉。”他突然開口道,看了艾格一眼,像在解釋,“我是上一任船醫的助手,跟你們現在一樣。”
很快他取完了藥,來到門邊,卻并未就此離開。
甲闆上的人聲離這棟舵樓有一段距離,他放下木桶,挂有枯枝鍊子的腳腕邁出門檻,四下環顧了一圈,像隻在森林裡探頭偵查的角鹿。
随後他站定在門邊,再次望了過來。
那一系列動作讓艾格想到昨晚克裡森跟過來分享秘密的樣子,隻不過相比他的渾身鬼祟,門邊這人看起來一派坦然,注視直挺挺的,有股理所當然的冒犯之意,那眼神幾乎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了。
船長室門口一次,前天一次,艾格回想,他還在哪裡見過這人嗎?
“我見過你,在你來到這艘船之前。”雷格巴開口了。
艾格望了他有一會兒,“我沒見過你。”這異域的裝扮和相貌可以說是顯眼易辨的。
迎着審視的目光,這個異域人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我在這艘船呆了蠻久。”他說,“起先是一個奴隸艙的偷渡者,後來是船醫助手,現在是一個可以在陌生港口下船的正式船員。上一次登岸是在你們那小島,我逛了島上不少地方,它太小了,一天就能逛個遍。”
他說起了别人的家鄉,如果換做個油腔滑調的水手,這會是個不錯的套交情的開始。
“堪斯特島?它的名字,對嗎?那大概是潘多拉号登陸過的最破落的碼頭,周圍攤子上的食物都喂不飽旁邊的海鳥,賭場裡都是咒罵聲,就是聽不到錢币響。妓院要價出奇便宜,我想付上三個銀币,但小島上的女人含蓄又誠實,隻肯收我一個。”
他告訴他:“我在酒館見到的你。”
小島酒館是隔夜後廚與酒精的味道,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印象,艾格知道自己壓根沒細掃過大堂,這個異域人坐在哪個角落都有可能。
但雷格巴顯然印象深刻:“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記起那窮酸的酒館,屋子裡的味道又馊又臭,老闆的唾沫會噴到酒杯裡。還有那酒——那……兌上了半桶水、三兩壺馬尿的朗姆酒。在你開口提醒之前,我喝了一口……一大口。”
他眉毛擰起,猶豫了一番,才問:“那酒裡真的兌了馬尿嗎?”
“正如你說,窮酸的酒館。他們弄不來一匹馬,至于兌的到底是什麼……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雷格巴似乎想去摸摸胃部,但忍住了。
“你很會吓唬人。”他走到屋内,從背後拿出了一個亞麻布袋,又從那個布袋裡掏出了一截金屬。
“那老闆被你吓傻了,離開酒館前,我用三個銅币就買回了它。”
“火.槍——”說着,他把這截黑中泛青的金屬放到桌上,朝艾格的方向推了推,像在歸還一件東西。
“就算是把假的,這種鑄鐵也值不少錢——你肯定比我更懂這個。”
他笃定道,坦然而熟稔的口吻不知從何而來。
艾格視線從桌上金屬來到他的臉上。
開始回想酒館之前,他是否還見過這人。看不清人臉的地方數不勝數,黑暗的底艙,人擠人的碼頭,流民巷子,牢房,賭場……他依舊沒有印象。轉而思考起他的歲數,纖細的個頭,平窄的肩膀,從外貌來看不比他年長。隻是桌上那雙手帶着不少疤痕繭印,有着與面龐不符的年歲痕迹。
那雙手正碰着桌子上的仿槍。這個口音古怪、渾身枯枝鍊子的異域人大概是不太熟悉這種金屬,生疏地摸了摸槍托和扳機,抓起槍管口的時候,像在倒拎一條蜥蜴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