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沒能親眼看到那具屍體,等到他給人魚清理好池子,甲闆人群已經被疏散。
直面了屍骨的伊登吓得不輕。
醫生的屋子是日曬和草藥的氣味,聞起來就快像堪斯特島那個安全溫暖的診所了,棕發青年卻像是坐在什麼可怕的地方,老人家不在這裡,不然看到他此刻的模樣,鐵定會給他來一劑安神藥。
“像……像鲨魚咬的,我看到了獠牙的印子,骨頭上,臉上,都是牙印,得是十頭……不,一百頭鲨魚的功勞。”
但這不是最令人膽寒的地方,屍骨的身份被再三确認為加萊,那個死于疫病的船員本該沉在了離潘多拉号千裡遠的海域裡。
“死人自己爬上了船”,船員們這樣說。
與此同時,這突發的詭異之事讓很多人想到船上唯一的詭異生物,人魚。艾格關上儲水艙門、走過撈出了屍骨的船舷旁之時,聽到了不少談論。
“屍體上船的方式跟那條東西一模一樣。”
“人魚在召喚死人。”
在船長意圖留下人魚的情況下,大半船員都惶然不安,什麼怪事都能往人魚身上聯想。現如今他們連打個噴嚏,都能嚷嚷起人魚在詛咒。
“艾格。”伊登突然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具屍體被扔下海的那個晚上?我們趴在船舷上……”
站在窗口,艾格回頭看他。
桌邊的棕發青年說這話時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确定,唯恐懼特别真切。他看到了屍骨,回來就變成了這副樣子,并且說什麼也不肯再踏入人魚水艙半步。他隔着門檻看着安靜躺在池中的人魚,像在看什麼已經出籠的吃人怪物。
艾格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們看到了一個海面下的黑影。”他說,“你記得嗎?長頭發,足有一具屍體那麼大,但那是個活物——會不會……我在想,那會不會就是那條人、人魚?”
不是沒這個可能——早在多天以前,人魚上船的第一分鐘,這想法就已從艾格腦内劃過。森林裡,他曾在未經對比兩段腳印的情況下,隐隐判斷出那是同一頭狼的蹤迹。
比起駁雜人迹,獸類留下的氣息總是更為原始與強烈。
動物的每一種行為都得擁有動機,哪怕是不具備智慧的動物,獵食是由饑餓驅使,攻擊是由憤怒驅使。如果那晚水下的黑影就是那條人魚,船行一夜之後仍能從舷旁将它撈起,它跟着這艘船是為什麼?如果那具被打撈上船的屍骨也如那些無厘頭的猜測,正是它的傑作,它靠的是什麼手段?目的又是什麼?
艾格靠着窗框,手指在窗鎖上停留着,他幾乎是起了好奇。
自上而下的視野裡是船尾甲闆,日光下的船員們個個都吓得不輕……可壓抑的海浪聲裡,水手們還得繼續放下漁網向大海讨要新鮮食物,舵手也得舉起望遠鏡眺望這塊深海……他幾乎是起了好奇,但那隻是一點點。
在這片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大船,好好做一個——他們是怎麼說的?
“家破人亡的貴族孤兒”。
好好做一個這樣的孤兒,已經夠費勁了。疫病也好,人魚也好,還有一具突來的屍骨,諸多怪異也沒讓這艘船的航行慢下片刻,反正——他又是好一會兒出神,才想起那句話,“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災難和噩運”——反正,他們相信這個。
提到了那一晚的海面黑影,伊登卻沒有讨論人魚與那具屍骨的關系,轉而捏緊杯子叫了他一聲:“艾格。”
艾格看到他兩條眉毛死死皺着。
“我覺得你得離那條人魚遠一點,不要再給他刷池子,喂果子了,以後我們就遠遠呆在門外,哪怕雨天,好嗎?你知道嗎,我看到它——”
伊登突然停下。他這才發現,盡管滿腦子都是進門那一刻人魚的表情與自己心髒的膽顫,但沒有清楚的言語可以描述他看到的東西。
我看到它嗅了你一下?用上了鼻子、整個面部和全身力氣,像個獸類?又完全不像是個獸類?
……他幾乎可以想象,這位總是摸松鼠喂海鷗、仿佛它們才是他友善鄰居的同伴會回他什麼:你得允許它好奇,畢竟人類的氣味和大海動物的氣味也不太一樣。
停頓這片刻,他忽覺如果艾格這樣回答他,好像也不無道理,再次開口時已經不那麼堅定了,隐隐的不安無處着落。
“我覺得……那條人魚可能對你——”可能對他什麼?對危險的感知是弱小動物的本能,但要伊登具體描述,這比那個畫面還要說不準。
很快地,在同伴平靜的注視下,他找到了一個完全合理的說法。
“對……對了。”
他仔細想了想,自己先被說服了。
“你記不記得你上來就踩了人魚肩膀一腳——它那會兒剛上岸,也許還在觀察呢,也許正覺得人類友善呢,卻被你那麼大力地踩了一腳!”說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肩膀,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疼痛似的,“你得離它遠一點,人魚肯定記着呢,大多數動物都記仇,想想看,要是我被人這麼狠狠踩了一腳——”
艾格靠在窗上瞥他,等着他能說出點什麼。
“要是我被人這麼踩了一腳……”
肩膀上的手慢慢放下,在空氣裡停了停……最後撓了撓棕色的頭發。
“……好像也不會幹什麼。”
“都能這樣給我一腳了……肯定比我強壯。”
話題就這樣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