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對他的喪氣話未做理會,他把手臂擱上船沿,低頭去看一望無際的海面。這下難辦了,他心不在焉想,他有點餓了。
甲闆從空曠到人來人往,不過就是幾個開關艙門的功夫,等他們再回船尾去辨别廚艙位置的時候,一切都像碼頭集市一樣忙碌起來,舵手指揮着幾人在巨大的操舵台下團團轉,胡子半白的木匠叮叮當當補着舢闆的鐵釘。白色的漁網水瀑般挂上船舷、曳進海面,廚艙損失了一批儲糧,撒網的水手們在向大海讨要接下來的午餐。
“見鬼!這鳥不拉屎的海域,到底能不能有條活魚?”撈捕進行得并不順利。
他們與陸續出艙的船員們匆匆擦肩,伊登努力讓兩手空空的自己顯得不起眼。
“我們成功騙過了他們,對嗎?我們現在要假裝自己是應聘上來的水手,對嗎?那我們以後住哪裡?甲闆我沒問題,挨點凍的事。可是萬一船上有其他人懷疑起我們了怎麼辦?那個所謂的事務長,他會不會認得出船上每一個人?老天,我感覺自己像隻溜進了廚房的老鼠!”
艾格一路觀察,順着甲闆的爬梯入口來到底艙,他把耳朵全留給了周圍口音混亂的交談,同伴的碎碎念像海鳥叽喳一樣被過濾。
很快伊登就自己寬慰了自己,因為他發現,光他們現在可見的船員就有百人之數,許多船員之間并不能叫出彼此的名字,更何況他們一個個都心事重重、無暇他顧。
……好吧,疫病。伊登錘了錘自己不堪重負的心髒。
他見艾格旁若無人拉開了一間艙門,不由吓了一跳,在他關上門的時候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艾格繼續向前,伸手一拉另一間艙門。
底艙難免潮濕昏暗,酒精、腌魚與體臭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狹小的艙室裡,幾個大漢裹着帆布,把自己系在吊床上呼呼大睡,鼾聲震得吊床繩索一顫一顫。
“找間住的地方。”他皺眉回答,并且關上艙門,宣布這一間的出局。
伊登回想了下剛剛那三名船員審視的眼神與危險的質問。
“……好、好的,我能幫忙嗎?”随後他被艾格從容的态度說服了。
艾格看了幾間後就沒再繼續,底艙大得足以使人迷路,無人問津的床位并不少,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繞過有人看守的貨艙,穿過監獄般陰暗的走廊,他們從另一個登梯口出來,便到了船頭前桅平台。
風聲隆隆,迎面是一排張牙舞爪的船首加農炮,火炮操作台被鐵鍊緊鎖,延伸至甲闆之下,像隻無聲潛伏在船首的兇獸。
艾格走上炮台,繞步看了片刻,伸手撫上鑄鐵炮管,粗糙堅硬的質感讓他想到久經風霜的海邊崖壁。
在黑漆漆的炮膛口蹭了蹭指腹,一手厚厚的灰,順着炮管摸下去,又在炮架縫隙搓到一手斑駁鐵鏽,嗅了嗅手上的味道,冰涼的金屬與灰塵中探不到絲毫火藥的氣味。
看樣子,這艘肥得流油又年紀不輕的遠洋船一直在足夠安全的航線往來。
地上撿了塊水手拉纖時裹手的亞麻布,擦淨手上污迹,他來到船首栩栩如生的蛇頭雕像下,大多數船長和工匠喜歡把大船的标幟放在高高昂起的船頭。
抹去青銅浮雕上的黑灰,花體刻字古樸如咒語——潘多拉号,她的名字。
搬運壓艙沙袋的船員大呼小叫着從底艙出來,艾格離開船頭,伊登一路走在他的身後,看見他在舷旁再次停下,又伸手扯了扯鐵錠上系着的漁網。伊登見慣了他總是百無聊賴的神态,此刻見他這種稱得上興趣盎然的樣子,不由在心裡啧啧稱奇——他甚至站在原地欣賞了會兒鐵錠上小巧的蛇頭雕刻。
“海上來的小子”,他還記得艾格剛到堪斯特島的時候,鎮上的人是怎麼稱呼他的,伊登原地等了會兒,也沒見他有挪動的意思:“艾格?”
“嗯?”
伊登緊繃的心情在同伴身旁總算有點放松了:“你很高興來到海上嗎?”
“稱不上高興。”順手給漁網緊了緊結,艾格望了眼逐漸爬上天空中央的太陽,哪有人能在饑餓的時候興高采烈。
遠航船上唯一可以稱得上充足的食物大概隻有酒精了,一路走來,若有若無的酒味始終萦繞鼻端,就在艾格溜達到舵樓下方、打算找個人再次打探消息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一股濃郁到讓人無法忽視的酒味。
順着味道望向二層,沿階是幾名身材單薄的傭工,他們正在将熱騰騰的麥酒整桶潑灑在地,賣力地擦着階梯扶手。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用少量煮沸的酒液擦拭武器或傷口的人很多,但如此揮霍的用法,他們卻隻有在堪斯特島上那間熟悉的診所裡見過。
等舵樓的傭工離開,兩人趁着無人注意,順着樓梯走了上去。
窗扇與面朝船尾的木門齊齊大開,滿室明亮。寬敞的屋裡隻有一個瘦削背影,那人袖子卷到手肘,略顯佝偻的脖子和腰部影響了亞麻白袍加身的挺拔。
光線充足的屋内因門口出現的兩道高長人影陡然一暗,裡面的人拎着裝酒木桶,遲緩轉過身來。
“咚”的一聲,木桶砸上地闆。
“醫生!”伊登首先驚愕出聲,“你的胡子呢?!”
要不是那雙熟悉的被皺紋包裹的琥珀色眼睛正瞪着他們,他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那可是他最憧憬的一把胡子!茂密、慈祥、所有智慧又寬慰人心的話語都藏在裡面!
“你的頭發呢?”
艾格打量着老人的面色。他記起老人家有個不輕不重的暈船症,上船剃掉胡子能避免嘔吐物不好清潔,卻沒想到他連頭發都沒留。沒了花白發須修飾,老人家額頭鼻側的褶皺更顯深刻,光秃秃的腦袋像隻脫水嚴重的橘子。
“天殺的……”現在,這張橘皮似的臉上眼珠和嘴唇一起在顫抖,“艾格??艾格!”
“深呼吸——”艾格邁進屋内,扶起地上木桶,“照顧好你的心髒,老頭,你已經過了可以大驚小怪的歲數。”
緊接着他瞥見了桌上一籃子的幹面包和果醬,走近再看,面包底下還有幾個黃澄澄的檸檬。
“你們倆個……你們怎麼——”
将手邊這個激動不已的皺皮橘子按上椅子,他拿起顆檸檬,輕快抛了抛。
“一天不見,很高興你在這裡混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