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省作為國内少見的既無平原也無盆地的省份,其城鎮大多嵌在起伏的山脈褶皺之間。
此地山水交纏,錯綜複雜的地貌和變化莫測的天氣被濃縮于土地擠出的褶皺中,俨然一座天然的生态博物館。
首間餐廳評審結束時還是烈日當空,談嘉山尚且還能回憶起柏油路面被曬得蒸騰出的刺鼻氣味;未曾想到剛過中午,老天便猝不及防地改了脾氣,雲一沉,豆大雨滴便砸了下來。
密集的雨幕緊随其後,像水箭似的毫無保留地往下射;濃到往下滴的水霧從峽谷深處陰森森地蹿出來,暈染得遠處山頭的輪廓邊緣朦朦胧胧。
按照天氣預報,這本應是轉瞬即逝的陣雨,但中巴開了十幾公裡,它不僅沒有作罷的意圖,反而随着時間推移愈發滂沱。
登頂的唯一一條盤山公路本就狹窄驚險,在能見度驟降後,即便本地司機熟稔路況,也險些因為輪胎打滑撞上對向駛來的客車。
司機将中巴刹停在應急帶,點亮全部警示燈,這才轉身同乘客們解釋,“不能再往上走了!前段路基更窄,哪樣都看不清楚。要不你們就下車、再走兩三公裡就能進到寨子,要不就跟到我一路轉回去……反正車費我都會喊客服轉回給你們!”
半車跟着攻略找過來的自由行旅客早已興緻闌珊,倒是背着鼓囊蛇皮袋的原住民們利落下了車,談嘉山也緊随其後。
見這幾人鐵了心要上山,勸不動的司機搖下窗戶,從駕駛座旁邊的箱子裡找了幾套帶反光條的塑料雨衣丢給他們,囑咐道:“記得沿到路沿走,雨衣還到客運站就行。”
暴雨天最不适合出行,原本幹燥的泥土被雨水浸透以後變得軟爛濕滑,膠水似的黏着談嘉山的鞋底“咯吱咯吱”響,讓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談嘉山這麼趕,除了想盡快完成考察期這繁重到反人類的評審任務以外,他也确實想盡快完成這次開荒任務,好早早趕回去與何應悟團聚。
一想到自己離開前何應悟那拙劣的裝睡反應,被泥水折磨得潔癖發作的談嘉山心情要好了點兒——他也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在裝睡時屏住呼吸的。
要不是急着趕飛機,他非得看看對方究竟能憋多久。
說起來,何應悟現在正在幹什麼呢,他一個人吃飯會不會無聊?
老蔡平時還挺和藹,但一進入工作狀态罵起來人可比自己還狠,不知道何應悟能不能承受得住?
如果沒有這破考察期,何應悟一定又在哥長哥短地繞着自己打轉了。
談嘉山曾不理解那些通過監控關注家中寵物、小孩的人,如今輪到自己有了牽挂,終于也不能免俗地染上了強烈的戒斷反應。
上午在另一座山間餐廳評審時,斷續的信号尚能支撐他彙報開荒進度,順便回複幾條來自擰巴小何的信息。
待進入牂牁山地界,手機上的信号格便明晃晃地畫上了一把叉,聊天框裡的加載圖标徒勞旋轉了幾十圈,硬是沒能再多送出哪怕一條消息。
暫時失去與外界聯系的滋味實在令談嘉山沒有安全感,他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飛上牂牁山山頂,好速戰速決完成評審。
三公裡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天與山被虛線似的暴雨連成一片漸變的屏風,嶙峋的山體也在暴雨中被洗出冷光。
山風裹着水霧橫沖直撞,不講道理地往人的臉上撞。談嘉山的眉毛、睫毛上都挂上了透明的細小水珠,就連呼吸時鼻腔裡也倒滿了沉甸甸的水汽。
見女兒好幾次險些踩着雨衣下擺絆跤,隊伍末尾的背着山貨的婦人不得不轉過身,湊到打着大傘的談嘉山跟前求助:“讓娃娃和你擠一擠行不行?雨實在太大——”
不等女人說完,談嘉山的傘面便傾斜了過去,他順便拎過了中年女人手裡頭最重的那隻包。
女人操着一口不太标準的黔普,聲調雀躍:“多謝喽!待會你進了塞子以後,先去我屋頭換一身幹衣裳再去玩嘛!”
“不客氣。”
談嘉山搖搖頭婉拒,又說:“但待會确實有個事要麻煩您,我預定了金森飯店的晚餐——但我的手機沒信号,導航估計是用不了了,方便的話您待會給我指指方向,可以嗎?”
女人愣了下,臉上露出喜色;但還沒等她應允,躲在談嘉山傘底下的小女孩啊地叫出了聲。
見談嘉山看向自己,女孩連忙将頭低了下去,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去拉婦人的衣角:“媽媽,可不可以用我的零花錢請哥哥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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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口沖出個撐傘的漢子,大概是因為出來得太急,連脖子上的圍裙也還沒摘。
“吓死我了!”
他抹了把臉,不知拭去的是汗是雨,又感激地搶過談嘉山手裡拎的重貨,朝女人埋怨道:“電話打不通,急得我火塘都要熄了!天氣這麼差,老婆你們今晚幹脆就住在市裡别回來了嘛……”
“庫存不夠!客人來了喝西北風嘛?”樊姐擰着滴水的衣角,反駁得頭頭是道。
“天菩薩!食材不夠就改菜單嘛!”
拌嘴間,幾人踩着水地踏進了坐落于牂牁山山頂的苗族寨子入口的飯店。
老闆外出時,幾位熟客便自發幫忙看着店,見一家三口終于回來了,幾人這才樂呵呵地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
距離收銀台最近的食客笑着揭短:“樊姐,剛打雷的時候,老金舉着炒勺就要往山下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