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易殊伸出修長的手放在唇邊,然後盡可能小聲地道:“走吧。”
一直走到遠離營地的黃沙之中,前方的青袍男子才停了下來,這裡離營地很遠,人在這邊叫喊可能營地都聽不清。
孫福憋了一路,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大人,你聽到了?”
“唔……”易殊整理了一下被風吹得淩亂的袖子,滿不在乎地答道,“應當是一句不差,全聽到了。”
孫福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他有些焦急地道:“他們是有些口不擇言,但是這其中是有誤會,大人不要責怪他們。”
易殊望向他緊張的神色,拍了拍袍子,順勢就坐了下去。
孫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惶惶不安。
坐下的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然後拍了拍身側的黃沙,道:“坐。”
孫福摸不着頭腦,但還是乖乖地坐了下來。
風肆意地叫嚣着,易殊将散下來的一縷飛揚的發絲别在耳後,道:“我沒有怪他們的意思。”
聽到這句話,孫福心裡安了大半。雖然那群人說話難聽,但到底大家也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所以他并不想因為一樁舊事來引發争端。同時,他也有些詫異青袍男子的不在意:“大人不生氣嗎?”
旁邊傳來一聲輕歎,孫福便聽那個清潤的聲音答道:“我小時候還在宮外的時候,民間的戲台子一搭起來我便要去湊熱鬧,有一次在猜東西赢糖人,大家隔着紗看,有人說是蛇,有人說酒壺,有人說是鳥。”
“當時閑來無事,我圍着這張紗看了一圈,他們說的還都是對的,到底是什麼呢?”
“後來戲班子主人揭開了紗,竟然是一隻猴子,從尾巴那邊看是蛇,側面看來是酒壺。大家都沒猜對。但是你說他們說得真的不對嗎,從他們的角度來看真的是那樣。”
“人看東西也是這樣。但是我肯定相信我父親是清白的,所以是猴子是蛇,我要親自揭開來看看。”
孫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如果結果事與願違,我願意贖罪,斬首也好,鸩酒也罷,割肉剔骨也不在話下。父親若是真做了叛國一事,這便是我欠大家的,再怎麼樣都不為過。”
“大人!”孫福焦急地道。這種詛咒的話怎麼能随便說呢!這是很不詳的。
從接到懿旨以來,再到路程奔波,一直到現在,将沉壓已久的心事向人說了出來,易殊才真正松懈下來。
短暫的沉默了一會,他随口問道:“你在營中一般是做什麼?”
“最開始的時候是盾牌手。後來不小心耳朵沒了,手指也沒了兩支,”孫福摸了摸後腦勺,然後毫不在意地将右手展示出來,“所以握不動盾牌了。現在就是劈劈柴,燒燒火,好像叫什麼炊事兵。”
盾牌手,兩軍交鋒的最前線,也就是人人皆知的送死兵種,這個位置是熬不出頭的,要麼死要麼殘。
原本大拇指的位置光秃秃的,旁邊的半截食指像是粗糙的肉球,易殊不忍心地将目光從其慘不忍睹的右手上移開。
察覺到青袍男子臉上愧疚的神态,孫福後知後覺地道:“大人不必難過,早就不痛了。我還因禍得福呢,大将軍将我調到現在炊事兵的位置,我以後都不用上戰場了!并且還補貼了一筆錢給家裡蓋了兩間茅屋呢。”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語氣中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為何還要留在軍營中?”易殊眉間輕皺,語氣中盡可能表現得自然。
孫福咧着嘴嘴答道:“軍營中有錢拿啊,炊事兵的錢雖然少了一點,但是又安全又穩定,也不吃家裡的糧。”笑得好像他這是得了什麼天大的好處。他猶猶豫豫地想開口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大人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
稚氣的士兵搖了搖頭,故作滄桑地道:“真是不當家不知油米貴。”
明白對方是在故意轉移話題,易殊也自嘲地輕笑一聲,末了他像是想起什麼道:“我記得離開這片黃沙隻有一條官道,你我相逢一場,等我返京之時,不如你與我同行,我給你在軍隊中兩倍的銀子,你幫我在你家那邊開一家客棧。”
他自然知道以他微薄的力量幫助不了所有人,但是面對眼前的苦難,他也終究說服不了自己視若無睹。
“那便說好了,”孫福笑着答,“等大人功成名就,可不要把我忘了,我還要沾點光回去炫耀呢。”
易殊起身淩駕黃沙之上,認真地答道:“一定。”
這萬丈黃沙,無論朝代如何更疊,永遠都是戰場。每一寸下面都埋藏着數不盡的白骨。
夜裡的每一陣風吹來,黃沙跟着風流轉,而早已風化的骨頭,便插着空往下沉去。
戰争不止,地下的白骨王朝便不斷壯大下去,死亡的陰影便永遠籠罩在黃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