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左肩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左臂壓,露出左肩上猙獰的傷口。傷口不算特别長,但是有些深。
易殊眉頭不自覺地皺起,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寒意:“他們這麼大膽,敢對太子下這麼重的手。”
李自安倒是毫不在意:“皇祖母有些生氣,派了很多人出來,不過我隻受這一次傷就已經把他們吓壞了,都不敢繼續追了。”
自然不是有些生氣,太後是盛怒。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石淩雲雖然不是天子,卻實實在在大權在握。在發現李自安私自出宮以後,派了諸多暗衛四處追蹤。
易殊打濕毛巾,擦拭着傷口附近,道:“殿下為何來尋我?”
這句話說得很平和,是因為說話的人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為何?他也在想為何,李自安垂下眼眸,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馬上了。
良久,他才說:“我覺得有誤會。”
易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誤會,殿下。我舉兵謀反了,你不該來這兒的。”
感受到肩上清潔傷口的手停了下來,李自安輕輕回頭。
由于背對着陽光,易殊整個人處在陰影中,長長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裡的一切情緒,語氣有些失落地說:“殿下,我是反賊。”
這樣的語氣讓李自安想起曾經看見的的一件破損的鑲金琉璃盞,它的碎片看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卻好像發出無聲的嗚咽。
李自安試圖開口反駁,但易殊似乎沒想聽他說話,自顧自地繼續道:“殿下怎麼能私下見一個反賊呢?”
反賊,好生疏的詞彙,分明與易殊的氣質毫無幹系。
一個連臨摹字帖都會挑着寫“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的人,怎麼會主動起兵。
衣料的摩擦聲在安靜的環境中有些突兀,李自安将手輕輕覆在易殊有些冰涼的手上,輕聲說道:“我還記得加冕禮上傾之的承諾。”
當日加冕禮空前盛況,一直到了夜裡啟明宮仍然彙聚着好一些人,他們獻上各種百年難見的寶物,講着華而不實的恭維之言,李自安雖然疲憊不堪,但仍然滴水不漏地應付着。
終于等到人潮散去時,李自安有些期待自家才學出衆的侍讀會作出怎樣華麗的辭藻,卻見其神色如常地遞過一卷平平無奇的紙,李自安将其展開,上面飄逸灑脫地寫着:“既得此身報殿下,何懼來日入幽冥。”
李自安訝然擡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對上的眼眸分明在說:我會為殿下掃平前路的一切。
似乎也想到了那段回憶,那雙冰冷的手下意識地顫動了一下,似乎反應了主人不甯的心緒,然後就緩緩抽出了李自安手的包裹。
易殊此時已經回過神來:“殿下,該上藥了。”
李自安把頭轉回了原處,聽易殊換了一個話題:“皇榜上沒人通緝我,告示還沒做好嗎?”
“不用期待了,告示不會下來的。當日賊人入宮,但行事謹慎,全都以布蒙面,失敗後做鳥獸散了,正在全力追捕。”
“殿下何必如此呢?”易殊語氣充滿無奈。
“傾之,”李自安很少有情緒,但是對方字字句句都像在為難他自己,不禁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那麼你何必如此呢,我既然是大圌的太子,以你現在的立場,何故給我上藥,不如在我踏進這片土地的那一刻就讓我長眠于此。”
“何況傾之要是真的這麼雲淡風輕,為何造反之日偏偏選在我不在宮中的日子。”
“你同我朝夕相處,要殺我不是很容易嗎?如果在宮中不方便下手,那本宮現在就你眼前。”
一連三句話,把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來,李自安才停下來。
易殊沉默了半晌:“殿下分明已經去了鹿鳴寺,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内閣?”
“皇祖母急召回京,三令五申叫不要聲張。事發突然,來不及通知你。”早就料到易殊不會回答,李自安還是接過這個生硬的話題。
易殊将藥粉均勻灑在患處,下手不由重了一些,李自安疼的悶哼了一聲。
易殊語氣依舊平靜:“太後真是好本事。”
在山中的三個月,易殊早已琢磨得八九不離十。
最後将布條緊緊紮好,雙方都沒有再說話。
李自安一絲不苟地将衣服從内往外又一件一件地裹上,才終于得空回頭。
沒用完的布條還纏在易殊骨節分明的手上,手主人已轉頭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雙眼睛,永遠這樣平靜,沒有任何的波瀾。
這樣緘默着不流露任何情緒的眼眸,粗略算來已經見了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