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也沒那麼可惡。”齊婉兒突然道。
姚楓沒接他的話,擡指,虛谷劍從半空飛回,插入背上的劍鞘。
“我姐姐她……唉,”齊婉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搖頭,“玉雪門那邊情況如何?”
姚楓不答,轉身面對他:“時令是歡樂天副門主,此人心計機變遠在你之上,你仗着劍術輕視他,卻不知他是有意激怒你,趁機用毒。”
齊婉兒搖頭:“他不會拿我怎樣。”
見他沒将此事放在心上,姚楓語氣重了些:“他對你留情,那也是因為你姐姐,你幾時才能收收性子,遇事冷靜一點?”
“行了,先去雪谷看看,”齊婉兒不耐煩聽教訓,擺手就走,走出幾步發現他沒跟上,隻得停住,回頭一笑,“我知道了,不是有你在麼。”
姚楓緊抿着嘴,移開視線,默默地跟上,卻有意落後一段距離,不與他并肩。
“你怎麼……”催促之間,齊婉兒突然想到什麼,止步。
姚楓也随之停下,疑惑地看他。
齊婉兒性子純直,忍了這些時日已是難得,見狀不由越發地惱火。他盡量控制脾氣,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那時令出身歡樂天,本不是什麼正經人,所以滿口污言穢語,姚兄何必在意那種人的話,讓我們兄弟生分起來!”
姚楓看向白茫茫的雪地,沉默。
齊婉兒煩躁,來回踱了幾圈,直視他:“你也知曉,我自幼被家主和祖父他們慣着,有些壞脾氣,卻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幾番救我,又肯教導我,是真心為我好,這些年若沒有你,我斷然撐不下來。我将你當作兄長敬重,在我心裡,家中那些兄弟都不及你重要,你卻為他人幾句渾話就疏遠我,我實在氣不過。”
姚楓終于開口:“沒有。”
齊婉兒看了他半晌,道:“你回去吧。”
姚楓立即看他:“當真沒有。”
“與這事無關,其實我早有此意,”齊婉兒擺手制止他解釋,聲音低了些,“你是姚家主的繼承人,若非我一時任性,你也不至于背離家門,如今累得你投奔劍王閣聽命段六,我一直很過意不去。”
見他内疚,姚楓皺眉:“你并不是一時任性。”
齊婉兒搖頭:“我就是任性,被祖父他們慣出一身脾氣,自認無所不能,這些年吃盡苦頭,我才看清自己究竟有多少能為,創招艱難,連功法都要靠段六相助,還無形中連累了你,耽誤你的道途。”他慢慢地踱到雪松邊,扶着松枝,遠眺雪原盡頭:“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當初選這條路是不是錯了。”
數十載春秋,隻為一片少年心,遠離富貴生活,東躲西藏,資源缺乏,功法不全,創招困難……道途曆盡艱辛。公子收起了風發意氣與驕傲,在最信任的人跟前露出挫敗與迷惘的模樣。
見他道心動搖,姚楓當即呵斥:“婉兒!”
聽到這名字,齊婉兒回頭瞪他,随即又反應過來,失笑:“說說而已,我并不後悔走這條路,就是你沒必要跟着我……”
“我也不曾後悔,”姚楓打斷他,“不後悔認你這個兄弟,我說過會陪你走,會見證你成功。”
“就算你失信,我也不會計較的,”齊婉兒停了下,“你不是還有婚約麼?”
姚楓道:“所以你當初才要走。”
齊婉兒歎了口氣:“我就是失望,原本你我約定此生專注劍道,我滿心當你是個知己,想不到你卻要半途跑去娶妻生子,這與我留在齊氏有什麼兩樣?将來你拖着一大窩人跟我論劍創招麼?倒影響我。我一個人也無趣,索性就走了。”
姚楓道:“我知曉,所以找你,我會陪你走到底。”
兩人相對無言。
“如今回想,是我任性,”齊婉兒有些不自在,擺手道,“什麼陪我到底,不過是當初的玩話,你回去吧,有空來劍王閣看我也是一樣的。”
“嗯。”
齊婉兒情不自禁地握緊手指。背離家族,從此漂泊無根,說不難受是假的,好在有一個人始終陪伴在身邊,兄弟同心,不離不棄,如今突然分别,難免失落。
姚楓莞爾,上前拍他的肩:“去看看玉雪門那邊的情況。”
“你……”
“姚氏家規,不可失信于人。”
齊婉兒抿着嘴角,半晌道:“你是長子,家中父母兄弟……”
“你也是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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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下,瘴谷草地上,兩道人影重合,仿佛已經融為一體。
“嗯?”顧平林被扣住手腕,一時猜不透他要試探什麼,正待動作,一股強大的補天真氣順着手臂灌入體内,沖擊道脈,直奔丹田!
受傷的道脈受到沖擊,幾乎要破裂!
顧平林猛地擡臉,對上一雙妖魅的眼睛,背着光也無比清晰。
宛如前世。
劇痛随道脈蔓延至全身,那道真氣還在繼續朝丹田沖去。顧平林驚駭,立即運轉造化真氣與之抗衡,然而那補天真氣帶着超出預料的境界優勢,将造化真氣徹底沖散。
“我的修為,遠在你預料之上。”
顧平林戰栗起來,卻掙紮不能,那隻幹淨修長的手猶如掌控命運的魔爪,要再次奪去他最後的尊嚴,帶來絕望的黑暗,讓他眼睜睜地看着重要的事物失去,迫使他想起那段如野狗般東躲西藏的日子。
段輕名會那麼做。
萬法門目的未明,修界局勢必有變動,靈心派難以獨善其身,此刻失去修為,将再也無力應付接下來的變局,正如前世那般,眼看着靈心派沒落而無能為力。
“段師兄。”顧平林突然開口。
“叫師兄了,你與他,真是對令人羨慕的師兄弟。”
“他不就是你嗎?”
丹田風浪平息。
真氣收盡,手下力道卻更重。段輕名冷聲道:“因為他就是我,所以我也同樣會容忍你的利用,是嗎?”
冷汗沁濕後背裡衣,顧平林盯着那雙捉摸不透的眼睛,冷靜地道:“當然不是。目的太容易達成,對你就毫無趣味可言,我猜你會容忍,給我留下一線翻盤的機會。”
“真了解我,”段輕名道,“敢利用我,就要接受我給予的限制,既然你已經不在意道途,想必也不會在意這點脈傷。”
“當然,對局要公平。”
“你可以留在劍王閣,繼續做想做的事情。”
被無情地丢開,顧平林臉色蒼白,踉跄着退了兩步,半跪在地上才勉強支撐住身體,渾身劇痛難忍,尚未恢複的道脈再度受創,修為大折。
白色衣擺自視野中消失,草地上僅剩一人。
浴血瘴徹底退去,清冷月光灑在身上,寒入骨髓。在各種毒瘴的作用下,足下野草快速生長,又快速枯萎,枯葉被草液腐蝕,重新滲入土地下,甚至隐隐能聽見草葉榮枯碰撞所發出的“沙沙”聲。
許久,顧平林緩慢地站起來,拉了拉披風,恢複挺直的身形,仿佛根本沒有受傷的樣子,沿着來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