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招過,閣主依然毫發無傷。
“我是劍,劍是我,我意即劍意,劍意即我意,你的劍如何傷我?”
陽昭氣得渾身顫抖,馭劍繼續攻擊,也不知是他太急躁還是怎麼回事,後面的劍招更是莫名其妙就被破了,幾柄飛劍甚至會在中途改變方向,互相撞在一起,有如兒戲。
閣主更加輕松,不時開口點評。
“劍意勉強,可惜,你的劍術太差了。”
“這一劍偏了至少兩寸。”
“後勁不足。”
“還是不夠,來,用你最強的劍招。”
“又偏了。”
“這種三歲小兒也能躲過的破綻,你卻自始自終都沒發現,愚蠢,可悲。”
“錯漏百出,不堪一擊。”
“如此拙劣的劍術,你的傲氣從何而來?”
……
大概是夜風太冷的緣故,含着笑意的聲音聽在耳朵裡,格外冷酷。
然而,恰到好處的嘲諷聽起來更像是指點、責備,完全不會讓人覺得過分。衆人都道他是在借機教訓陽昭,也樂見其成。
周秋顧左右而笑道:“年輕人心氣太高,吃些教訓是好事。”
衆人點頭稱是。
唯獨顧平林臉色發白。
飛劍宮劍術赫赫有名,陽昭哪有那麼不堪一擊,那人能夠安然無恙,不止是因為超強的劍意影響了陽昭的劍氣,修為更高也是主要原因,内丹境之上,一個小境界都是天差地别,照目前看,他應該接近丹意境修為,或者已經到了。
這一句句刻意的嘲諷貶抑,絕不止是教訓陽昭那麼簡單。
飛劍宮講傲骨,以此入道,陽昭經曆特殊,他的傲是刻意培養的,傲氣下還藏有早年的自卑,閣主将其劍招說得不值一文,分明就是要摧毀他的自信與傲骨,一旦陽昭心志不夠堅定,對自己産生質疑,道心動搖,必将道途崩毀。
劍氣将人影籠罩,衆人看不清陽昭的臉色,但看他出招越發急躁失控,漸漸地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周秋試探着喚道:“陽師侄,既然切磋過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沒有反應。
閣主也道:“嗳呀,還是不打了吧。”
“為什麼不打!我一定會赢!”陽昭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癫狂,“不可能!我不信……再來!”
衆人見他不識擡舉,都冷笑。
熟悉的寒意再次湧上來,顧平林情不自禁地拉緊了披風門襟。
誰也不知道,飛劍宮的一代天才即将隕落。陽昭身在局中,一步步地被牽着走,已經聽不進外界的聲音。局外人看不出來,是因為那些話根本影響不了别人,縱然出事,衆人也會認為是陽昭心志不夠堅定。
這種事,隻有深谙人心、善于掌控人心的人才能做到。
永困于一方天地,不見前途,沒有退路,比起廢修為,這無疑殘忍至極。陽昭此人就是性子差,其實沒做過什麼大壞事,甚至會為了出風頭而趕來救援廣陵派,這個“教訓”對他而言實在過于嚴重了。
心中衡量着利害關系,顧平林略作遲疑,到底沒有開口,獨自走回座中。
陽昭固然可憐,卻也不值得自己為他去激怒那人。
顧平林打定主意,提壺斟酒,借以平複情緒,忽見兩道窈窕身影朝這邊走來,正是周氏姐妹。
“顧掌門。”姐妹兩人作禮,時隔多年,兩人已收斂了許多,面對顧平林還有些拘謹。
顧平林颔首:“兩位姑娘别來無恙。”
姐妹兩人看看外面的戰局,欲言又止。
顧平林明白她們在想什麼:“閣主便是閣主。”
周采芹“哎”了聲,尴尬地道:“天下容貌相似之人果然不少。”
知道兩人當初是誤會了什麼,顧平林也沒有解釋,随口道:“世事難料,确實令人感慨。”
周采葛忙道:“正是,陽師兄劍術已是不凡,這劍王閣閣主竟然更高明。”
戰鬥沒持續多久,閣主避開陽昭的殺招,回到流水樓上:“夠了,再打下去,就要耽誤諸位道友吃酒了。”
陽昭追進樓内,以劍指他,紅着眼道:“你看不起我?”
閣主轉向周秋:“讓山主見笑。”
周秋忙道:“劍王之名,非閣主莫屬,我等今日大開眼界!”
閣主又朝其餘人拱手,轉身歸座,仿佛沒看見旁邊的陽昭。
這種熟悉的姿态……顧平林下意識看陽昭,果然見他臉色煞白,執劍的手在劇烈顫抖。
“我問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陽師侄!”周秋覺得他太不像話,伸手拍他的肩,“夠了,今日到此為止,還請師侄給老夫幾分薄面吧!”
哪知話音剛落,陽昭便搖晃兩下,噴出一口血來。
衆人大驚。周秋也愣了下,慌忙扶住他:“陽師侄,你這是……”
陽昭似乎聽不見他的話,隻盯着閣主,紅着眼睛道:“再來!再打!”
周秋心知不對,立即以真氣封了他的神識。眼看陽昭昏倒,另一名飛劍宮大弟子急忙過來抱住他,怒道:“既是切磋,閣主為何傷人?”
長老唐見勸道:“老夫相信閣主不是言而無信之人,還是先看陽師侄的傷勢吧。”
周秋把脈片刻,神色複雜:“丹田筋脈不曾有傷,倒像是……心神受創。”
衆人面面相觑。周秋的意思很明白,心神受創是好聽的說法,說得不好聽,就是陽昭心胸狹隘,心境被氣出了問題。
那飛劍宮弟子也驚愕:“怎麼可能!”
“是我的錯,”閣主站起身,滿含歉意地道,“這如何是好?”
衆人都有些尴尬。唐見道:“陽師侄自己提出切磋,怎能怪閣主?他日老夫會向玉宮主解釋,閣主大可放心。”
陽昭畢竟是玉無學的親傳徒弟,周秋不敢大意,吩咐唐見送他去丹院診治,又讓那名飛劍宮大弟子跟着過去:“有師侄你照顧,總能放心些。”
鬧了這出,衆人也無心宴飲,沒多久便散了,各自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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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風冷,無邊竹海在夜色中翻湧着黑浪。
殘席已撤盡,流水樓上不見人影,空曠而冷清,隻有檐角下的四盞宮燈還亮着,昏昏的燈光随風晃動,映照着來人的俊臉。
驟然,對面的小閣樓上響起琴聲。
熟悉的琴聲。
顧平林飛身掠出流水樓,飄然入小閣,在欄杆内落定。
精美的燈罩擋不住明亮的燈光,門内恍如白晝。對面擺着一台琴,琴聲清絕悠遠,琴旁人如畫,好似嵌入了身後的牡丹花鳥屏風中。
顧平林伫立欄邊,靜待。
曲終,音絕。
修長的手指輕輕落回弦上,那人彎了下唇,不緊不慢地擡起臉來,狹眸被燈光映得有些妖魅:“久違了,顧平林。”
顧平林開口:“是你。”
“是我,”手從琴弦上移開,那人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目光幽冷,“溯月洄光卷讓我失望,重來一次,你眼睛裡裝的東西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