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水寒剛被放出關,還不知道嶽松亭的事情,聞言忙跟着去了,這邊守山門的弟子們都擁上來與顧平林道賀。
顧平林打發了衆人,回頭見段輕名站在人群外,便轉過身來面對着他。
段輕名微微一笑,躬身朝他作了個大禮:“恭喜新掌門。”
顧平林看了他片刻,道:“多謝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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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位大典如期舉行,靈心派上下齊集,經營道觀、生意的外門大弟子也紛紛趕回來拜見新掌門,平日關系不錯的幾位掌門、家主都親自前來道賀,其餘門派也遣人送來了賀禮,嶽松亭引着顧平林與他們認識。待時辰到,嶽松亭率靈心派上下祭拜祖師,當衆将靈心佩傳與顧平林,靈心派上下無不歡欣。
自此,嶽松亭不再公開露面,身體也越來越差,陳前等人日常侍奉左右,修者對生死之事還是看得開的,唯有步水寒自幼跟着嶽松亭,比别人更傷感,縱然曲琳回來也難解愁容,每日隻悶聲練劍。
顧平林正式執掌靈心派,他早在前世就熟悉了門派内外事務,如今變化也不大,事情雖然繁雜,處理起來卻更輕松,完全沒有新掌門初上任手忙腳亂的樣子,靈心派很快恢複平靜。
“閻老兄送信來,恭喜顧公子接任掌門。”辛忌笑呵呵地将信放到案上。
顧平林擱開名冊,取過信打開看,随口問:“近日怎麼不見段師兄?”
辛忌道:“段公子似乎在研習陣術。”
顧平林放下信:“陣術?”
辛忌不解他為何關注這些瑣事,想了想道:“老夫見他近日都在看陣術方面的古籍,還讓人去采買了許多丹砂陣牌。”
顧平林沉吟。
段輕名所學本就涉獵極廣,醫毒丹陣,琴棋書畫,出手無一不驚豔,隻不過他在劍術上光芒太盛,讓人忽略了其他,他在陣術上的造詣不低,要說自己略勝一籌,也就勝在首創陣劍之道,彌補了劍術天賦的不足。段輕名眼界何其高,前世每次對上自己都會親自出戰,絕不止是出于對自己的興趣,而是看到了陣劍之道的強大,今世他與自己相處更多,會研習陣術也不奇怪。
辛忌試探道:“南島主五月将大婚,我們到時也……”
“我自有安排。”顧平林打斷他。
見他心不在焉,辛忌識趣地道:“顧公子有安排就好,既然你事務繁忙,老夫就不多打擾了。”
送走辛忌,顧平林靜坐了會兒,起身鋪紙磨墨,凝神寫了幾筆字,竟無端地感到疲乏困倦,于是他索性擱了筆,就坐在案前椅子上,撐着額頭,閉目小寐。
朦胧中,身體突然被一雙手臂抱起。
顧平林暗暗吃驚,想要掙開,奈何全身無半分力氣,動彈不得,眼前仿佛蒙了層霧氣,什麼也看不清。
來人氣息明顯不穩,甚至還在輕輕喘息,似乎是匆匆趕回來的。他急切地、幾近粗魯地将顧平林抱起,放到另一個地方。
被放下的一刻,顧平林猶如被雪水當頭澆下,模糊的意識驟然變得清晰,渙散的神識重新凝聚,魂體感應,入眼便是一片幽幽的藍。
七界棺。
那人扶着七界棺,俊臉微微泛着紅,有急切,有興奮,更有毫不掩飾的自負。
“你沒有轉世,”他半俯了身,伸手撫摸棺中人的臉,“我講過,你隻能跟随我。”
指尖微微用力,顧平林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歡樂天地處魔域,本身實力雖不算強,卻畢竟是個大派,受到嵬風師與許多魔域門派的庇護,常年有各派大修坐鎮,他再強,再擅于智謀,要讓歡樂天交出門中至寶恐怕也不容易,還不知道這是誰的血。
想到這,顧平林更覺可笑。
名揚天下的第一大劍修,如此狂妄、如此驚才絕豔、最擅于掌控人心的段輕名,竟也心懷執念,難怪會受巧言影響,他可知曉這個執念意味着什麼?
他沒有飛升。
涼風進窗,沙沙的響聲裡,顧平林睜開眼,隻見有人站在身旁,正提着筆在寫字。幾縷長發斜斜地垂在手臂旁,随動作晃動,發梢不時碰到自己的手臂。
顧平林放下支着額頭的手,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幾時來的?”
“堂堂掌門,如此疏于戒備?”那人低頭運筆的姿态,與記憶中人一模一樣。
顧平林道:“你可以理解成,這是我的信任。”
“當真嗎。”那人随口道,顯然沒打算真讓他回答,不知是信與不信。
顧平林也沒真的回答,站起來看,發現他是接着自己沒寫完的地方往下寫的,字裡行間處處透着恣意,和運籌帷幄的自信,随意運筆,又自成布局,與自己之前那段中規中矩的字配合起來,竟然也不難看,恰好湊成一篇《靈心賦》。
段輕名寫完最後一筆,直起身:“如何?”
顧平林道:“很好。”
“比你如何?”
“比我的好。”
段輕名聞言側臉看他:“這位掌門師弟,你真是顧小九嗎?”
“如假包換。”
“你在認輸。”
“非是認輸,是承認事實。我不似你出身名門,連識字都晚,這些事原本就不如你。”顧平林接過他手中的筆,順手擱到筆架上,想前世自己什麼都要跟他比個高低,确實不會說這種話,如今出口,反覺釋然。
段輕名道:“如此,師弟還能練到這種地步,豈非遠勝于我?”
顧平林斜眸看他:“段輕名,我是需要安慰的人麼?”
“非也,”段輕名道,“是說能得掌門稱贊,十分榮幸,若有需要之處,段六随時願意效勞。”
對上那含笑的眼睛,顧平林收回視線,低頭收拾紙墨:“多謝你的美意,暫時不需要,我還有些事務要處理,你若無事就先請回吧。”
“先請回,”段清名道,“師弟客氣得很像是過河拆橋。”
顧平林放下字卷,剛說了個“你”,又停住。
常錦心匆匆走進門來,先向顧平林作禮稱了聲“掌門”,然後才道:“師父恐怕要遁入輪回了,正好段師弟也在,你們快過去吧,我去找陳師兄他們。”
等常錦心離開,顧平林沉默着便走。
段輕名道:“這是在怨我嗎?”
“沒有你,遲早也會有這一日,”顧平林停住腳步,搖頭,“至少我應該感謝你,能讓師父安心離開。”
“是這樣?”段輕名随口道,也沒有等他回答,“走吧。”
兩人出門,并肩往嶽松亭的住處走。
顧平林突然喚道:“段輕名。”
“嗯?”
“我曾經以為你很強,永遠不會失敗。”
“曾經啊……”段輕名并沒覺得意外,“所以,重點是現在嗎?”
“現在我發現,你也沒我想的那麼強。”
“哦?”段輕名道,“是什麼原因,讓你有這種誤解?”
“因為你會敗給我。”
段輕名停下腳步,看着他,笑道:“顧小九,你這盲目自信的模樣真是夠迷人,我喜歡。”
“你已經讓我太多步了,不是嗎?”顧平林也微微一笑,舉步走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