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萦繞,小小陋室竟透出幾分風雅,顧平林贊道:“好茶。”
段輕名道:“不看不嘗,也稱好?”
“因為你太自信,”顧平林托了下茶杯,“能讓你這麼自信,必是好茶。”說完,他這才低頭看茶色,嗅了嗅,輕輕抿一口,回味許久:“果然好。”
“那我天天為師弟送上一盞,如何?”
聽着這種随口的玩話,顧平林又抿了口茶,然後擱下茶杯:“怎敢勞煩,這種話你該對兩位周姑娘說才是。”
段輕名笑道:“此話怎講?”
顧平林道:“女子癡心,你既無意,就不該去招惹,徒沾因果。”
段輕名漫不經心地取過他的茶杯,倒掉剩茶:“你怎知我無意?”見顧平林意外,他又道:“你不也對她們感興趣?”
這事瞞不過他,顧平林沒否認,自己确實對周氏姐妹感興趣,而且是因為他,一來好奇這兩姐妹是否還會跟他,二是兩姐妹身份特殊,擔心靈心派受牽連。
段輕名重新為他斟上一杯茶:“專心一點。”
“嗯?”
天色漸暗,涼風過窗,薄唇邊的笑意似乎也褪去了暖色。段輕名收起乾坤袋,語氣溫和依舊:“你我的道途,她們尚不夠資格插足。”
段輕名果然還是段輕名。顧平林正擔心他惹上周氏姐妹,聞言道:“她們身份不一般,确實不宜招惹。”
段輕名“嗯”了聲:“你這樣想最好。”
得到明确的答複,顧平林也松了口氣,畢竟此人樂于生事,作起妖來夠麻煩。
正此時,房門被敲響了。
“裡面可是顧前輩?”外面的人很謹慎,刻意壓低了聲音。
知道來就是聰明人。顧平林開口:“進來吧。”
一道身影快速閃進屋,又反手将門掩上。
那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身材高瘦,鳳眼薄唇,赫然是神工谷外遇到的藍非雨。
前後不過一年,昔日衣衫褴褛的狼狽少年已大變樣,個子拔高,不似之前單薄,身上穿着防禦作用極好的妖蠶絲黑袍,顯得胸寬腿長,渾身透着少年英氣。此子舉止謹慎,忽略那鳳眼中偶爾閃過的陰郁狠色,不知内情的人定會将他認作誠實的大派新秀弟子。
瞥見他腰間的配劍,顧平林更覺意外。
那劍收在外形普通的劍鞘内,仍難掩銳氣,乃是李墨青前世所用的折秀劍,也是銀蘭李家的祖傳寶劍,近代李家家主們因受脈疾所擾,很少外出行走,故旁人隻聞其名,不識寶劍真面目。
李墨青将折秀劍給藍非雨,足見其用心良苦,隻是這藍非雨是否值得如此對待,尚有待商酌。
想到前世這對師徒的結局,顧平林是不贊同李墨青的。
藍非雨乃瞞天幻境魔頭藍谷之後,身懷《禁心秘笈》,他為躲避魔域追拿,這才想混入正道宗門,誰知陰差陽錯遇上李墨青,便順勢拜入仇家門下,李墨青憐他無依無靠,精心教導,他卻伺機報仇,李墨青落得那樣下場,實是可歎。
如今因為自己插手,李墨青已知藍非雨身份,仍悉心教導,确是位純善之人,但願他真能化解藍非雨心中的仇恨,畢竟前世藍非雨最後對他還是有幾分感情,為他尋醫求藥,可惜彼時李墨青已心灰意冷,拒絕醫治,直到藍非雨死。
此時藍非雨還小,不是那個叱咤一方的萬法門大護法,見顧平林不說話,他明顯有些緊張,僵硬地作禮,言語帶出幾分局促心虛:“見過顧前輩。”
顧平林問:“你怎會在這裡?令師呢?”
提到李墨青,藍非雨面上掠過一絲極為複雜的神色,迅速低頭:“家師在神工谷,我是奉命來飛劍宮送信。”
段輕名笑道:“尊師想必已經在修煉《蘭庭十三劍》了,可喜可賀。”
藍非雨飛快掃了兩人一眼,又垂下眼簾,規規矩矩地答道:“師父脈疾未愈,不能修習《蘭庭十三劍》。”
“嗯?”顧平林目光微斂,“莫非靈石乳功效不足?”
“不是,靈石乳被盜了。”藍非雨低聲答。
被盜?顧平林沉吟半晌,舒展雙眉:“那真是可惜。”
藍非雨擡臉道:“前輩放心,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會為他尋到靈藥。”
顧平林颔首:“有你這樣的好徒弟,是李兄之幸。”
鋒利的目光有如尖刀,直插人心,藍非雨本就有鬼,被看得渾身一顫,想初見時輕易就被揭破身份,更不敢再說什麼,忙重新低頭,袖底雙手随之握緊。
顧平林卻收回視線,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才又道:“罷了,李兄乃豁達通透之人,你不必過于憂心。”
見他不再追問,藍非雨松了口氣:“是。”
顧平林轉移話題,像尋常前輩關切晚輩一般例行問他:“你拜入李兄門下,時日也不短了,不知修為進境如何?可有疑難之處?”
提起修為,藍非雨登時面露慚色:“晚輩入門遲,且生性愚鈍,如今還在納元四重境,實在辜負師父的栽培。”
顧平林聞言難得笑了下:“納元境關系修者根基,十分重要,原就比其他境界費工夫,你無需着急。”
藍非雨乖巧地應道:“是,多謝前輩教誨,晚輩謹記。”
顧平林欣然道:“你既有正事在身,就自去吧,不耽誤你了。”
之前被發現,藍非雨實是硬着頭皮過來相見的,他也生怕說錯話露出破綻,正想找借口告辭,聞言正中下懷,他鎮定地與兩人作禮道别,臨走還小心地帶上了門。
顧平林收回視線,桌上茶水已微涼。段輕名取過他的茶杯,将半盞殘茶倒掉,然後使了個淨水訣,茶具等物很快清潔如新,所有東西都有序地飛回乾坤袋内。顧平林也不說話,看着他收拾。
等做完這一切,段輕名終于歎了口氣:“婦人之仁,真是教人失望。”
這話顯然是指李墨青,顧平林沒有反駁。劍乃百器之首,是第一殺器,于劍修而言,“氣勢”“果決”四字斷不可缺,所謂的“仁劍道”,至多也就“仁”到山外姚家那種地步,寬厚,無争,卻不代表心軟可欺,正如姚楓性情再溫厚,也會因為信念不同而斷然與自己劃清界限。何況正宗劍道皆以“正”為本,若遇邪反弱,如何成道?李墨青天賦再高悟性再強,若過于心軟,那他未來的劍道成就便注定有限,隻看前世,他落到那步田地也不曾出手報複藍非雨,說是“自作自受”也不過分,換作自己,是定要斬殺逆徒清理門戶的。
段輕名是真正失望,失望到連一點掩飾的意思也沒有,他微微閉目:“真想一睹正宗的《蘭庭十三劍》,不知會是何等風采……可惜。”
俊臉表情平靜,語氣也無波瀾,聽的人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分落寞。
“靈石乳是藍非雨所盜,他不讓李墨青痊愈,”黑眸再睜開,已重新帶上笑意,“這個藍非雨小朋友,你怎樣看?”
轉眼之間,他已對李墨青興趣盡失。這就是段輕名,再多的興趣,一旦确認對方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抛棄,甚至将其當作棋子利用、玩弄。
顧平林平靜地答道:“又一個逢場作戲、善于僞裝的人。”
按藍非雨入門時日來算,資質中上的人正該在納元三重境,那句“還在納元四重境”的謙辭,徹底暴露了藍非雨的天分——他認為自己本不該隻在四重。李墨青重視他,對他毫無保留,其中緣故也合上了。
資質上佳,已進入納元四重境,自知還能更進一步,卻仍未盡力……
他已經在修煉《禁心秘籍》,分心了。
“逢場作戲、善于僞裝就罷了,‘又一個’什麼意思?”段輕名道,“說來說去,你總是要罵我才高興。”
顧平林道:“你若覺得自己不是這種人,我自然就不是罵你。”
“你認為我是,那我不是也是了,”段輕名道,“姓藍的小朋友心夠狠,你不打算告訴李墨青?”
“我為何要告訴他?”顧平林屈指輕敲桌面,“提醒他一次已是仁至義盡,再提醒便是多管閑事了,在你眼裡,我像多管閑事之人?”
“哪裡,”段輕名看着那略蒼白的、修長的、透着力度的手指,含笑道,“是說你不像無情之人。”
“李墨青自己作的決定,無論好壞,後果自有他去承擔,旁人插手無益,”顧平林停住動作,凝眉道,“倒是那燕來村有意思,區區小村幾個月連續辦喪事,很巧。”
舌人魯公子取死人舌頭煉“巧簧”,如果沒有死人呢?
“制造死人很容易。”段輕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