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依是何時對王藥抱有特别依戀的情感?那其實,發生在王藥認識顧依以前。
隻是王藥至今還不知道。
“大哥,喝藥。”顧寺負責給顧依煮藥,一砂鍋的湯藥裡有肉、還有薯,能填飽肚子,隻是用料全都滲入了藥材苦澀的味道。
顧依剛給王老爺清理創口,還放了一回血,雖昨晚的薰香藥效已退,可傷痛還是令他精疲力盡。
顧依把臉深埋在柔軟的靠墊,半睜開眼皮,看着四弟給他從砂鍋裡勺出一碗湯,細心地把肉塊撕成一條條,專注的樣子令做大哥的心裡舒坦,以往一直是他照顧弟弟,如今弟弟都長大,已經有照顧别人的能力,他不禁開始思考該怎麼給弟弟找到好媳婦。
“大哥,王大哥說你能自己喝,我就放着了好嗎?我要去和奶奶學做菜。”
顧依看四弟興緻勃勃,随時就要撲騰出去的樣子,便不忍心留住弟弟,他點點頭、揮揮手,“好好學,别頑……”囑咐的話音未落,弟弟就喊一聲‘知道’,風一樣沖出房間。
偌大的睡房又隻剩顧依一人,和屏風上繪的龍大眼瞪小眼,那龍是他三弟幾周前畫的,竟然給王藥做成了屏風,看着還真氣派,把三弟的作品推高了幾個層次,那日中秋聚餐時王老爺就提起,還請三弟給他繪一幅彩色的,三弟那日就畫了草稿,王老爺滿意得緊,不曉得成品現在畫得怎樣?
除了三弟和四弟有事兒幹,顧依另幾位弟弟也沒閑着,顧爾跟着王老爺去藥鋪,聽說王老爺要帶他去城外看剛運來的貨。王藥請了夫子,教顧武顧琉和顧戚顧霸讀書,七子的日程從天亮充實至午後,吃過飯消食了才練功。
沒有夫人和弟弟陪,顧依這個養傷的‘閑人’得面臨一整日的孤單,沒人替他擦身,沒人對他耳語,沒人同他歡愉。
不确定是疼還是難過,顧依眼底凝聚起一抹溫熱的濕氣,鼻子也酸,二十年來流血不流淚的鐵血漢子如他,竟生生因寂寞而委屈得像個棄兒。
顧依不由得就想起第一次見到王藥的情景,那時他隻是一個人,顧爾還沒有出生,他被家裡人使喚到樹林去挑柴,年幼的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又累又餓又慌,第一次覺得就算是家裡那些常常打他的人出現在眼前也是好,直到天色将黑,他卷縮在一個樹洞休息,忽然聽見有人說話。
“爹爹,再不快些回去,娘要唠叨。”
“哎,等等,爹就快挖出來啦,這棵茶樹帶回去種,年年有好茶喝。”
顧依循着人聲去找,很快就看見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在拿着小鏟子小心翼翼地淘着土,小小的顧依覺得這麼挖法,到天黑也挖不出那棵有半個他那麼高的樹。
“我幫你們拔吧。”顧依當時就自告奮勇上前,卻被挖樹的男孩擺手阻止,“不能拔,根壞了就長不好。”
“孩子你一個人呀?”那大人問。
顧依捏着手指點頭,“我在撿柴。”
“快回去吧,天黑了林子裡會有狼。”大人說。
“我再撿一會兒。”顧依心裡是想跟着這兩人離開林子。
“唉!爹,我不挖了,你自己挖,我幫這娃娃撿柴!”那小孩丢下鏟子,甩着手臂走到顧依身前,拍着胸脯說:“來,哥哥幫你撿,撿完了一起出去,哥哥給你買糖。”
于是顧依就跟着這個小哥哥撿了一捆的柴,兩人一齊拖着走出林子,顧依馬上認得回顧府的路,他怕遲了回去要挨打,連忙背起柴就跑。
“喂!你不吃糖?”小哥哥在後邊喊。
顧依停下來轉回身,向小哥哥喊回去:“哥哥,我明天還要來。”說完便即趕回顧府。
要不是害怕挨打,顧依其實很想多和那小哥哥在一起,小哥哥身上有股好聞的青草味兒,臉蛋鼓鼓地,有些粉紅,讓人忍不住想摸,小哥哥的手很滑,給牽着時很溫暖,來自人體的溫暖,是顧依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比冬天太冷時,他和驢子一起睡時還暖,且不用怕會被蹄子踢。
隻可惜,第二天顧依再去撿柴就沒見到小哥哥,直到多年之後,他因受不了挨打的傷口數日難愈的痛楚,偷取家裡一文錢去市裡買藥,找到一家聽說賣藥最便宜的藥鋪,在那藥鋪見到一個面熟的少年,身上還有那股他惦念着的青草味道,他認出少年就是當年的小哥哥,當下内心無比喜悅,隻是不敢表達。
藥鋪裡的少年是王藥,是顧依人生中第一個給予他溫暖,對他笑,和他說話,還幫助他的人。
王藥還不知道他當初在林子裡随意的一次善舉,竟給顧依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讓顧依體會救助弱小是高尚的行為,緻使顧依第一眼見到剛出生就給抛在家門外等死的二弟時就把二弟抱在懷裡,把弟弟養活。
溫暖是雙向的,顧依照顧弟弟雖然苦,但自從有了弟弟,他夜晚不再冷得難以入眠,他抱着弟弟,弟弟也會用小小的手抓住他指頭,那是需要與被需要的羁絆,任何一方的離開都是要造成傷害,顧依仍難以忘記他離開弟弟去當兵時内心宛如被撕裂的痛,還有弟弟們送走他時的号啕哭聲。
顧依總算意識到他是如何傷害了王藥,王藥寵他、護他、照顧他、愛惜他,要他留在身邊,他卻一而再辜負,換得今日此時的苦楚,他是自作自受,活該。
顧依自床榻落地,忍着疼痛走到桌邊端起碗,他這個隻會惹事肇禍的無用之人,還能得到這麼一碗平常人家吃不起的東西,想想就浪費,糟蹋了這碗好物。
顧依把湯藥倒回沙鍋,找出錢袋墊一墊,披上外衣就出門,王家莊的仆人見他外出,不好攔他,隻在送他出門時叮囑他早些回來。
顧依應說很快回來,他隻是想出門買些東西讨好王藥,他來到昨日那茶樓,要一盒昨日本來打算送給王藥的甜點,貴得很,他寒酸的錢袋輕去一半,他再去古玩鋪子,選中和弄丢的匕首相似的一把,錢袋便空了。
顧依早前領的俸祿都存起來買房用,自己隻留這一錢袋零錢花,他平日不花錢,當值吃公家,在家吃夫人,連弟弟們都是夫人在養。
——好沒用。
顧依仰頭望天,咕噜,他肚子餓了。
隔壁攤販剛出鍋的油條此時特别誘人,顧依把錢袋翻個底,掉出一銅闆,就向擺攤的大娘要了油條。
“你這人,真是鐵打。”
顧依咬着油條回頭,蕭寅在他身後,一身便裝,看來是沒當值。
“吃嗎?”顧依把油條分兩半,一半往前遞。
蕭寅不嫌棄,接過油條就咬一大截在嘴裡嚼。
“沒傷筋斷骨,不需要像個廢人那樣躺着。”顧依回應蕭寅充滿批判的凝視。
“你挨了廷杖啊,大爺,算我求你了,回你媳婦身邊安分養傷行不行?”蕭寅不是光說,他牽起顧依的手就走,走的步子還比平時的小。
“蕭寅,我問你個事兒。”顧依邊吃邊走邊說,“你見過你未來媳婦了沒?”
蕭寅沒回頭應聲,隻是看着前路點頭。
“那你們是認識的吧?”油條吃完了,顧依用裹油條的紙擦手,但他沒吃飽。
“小時候見過,沒什麼印象,昨天見了一面,算認識了吧,喂。”蕭寅感覺顧依腳步變慢,停下來回頭,見顧依心不在焉不知在望什麼,沒好氣地道:“你不想認真聽就别問,耍老子嗎?”
顧依向蕭寅伸出攤開的掌:“借我一銅闆。”
“幹嘛?”蕭寅更不耐煩了。
顧依看一看饅頭鋪子,看一看蕭寅,蕭寅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是個面攤,他豪爽一揮手,喊:“老闆!兩碗面!加肉加蛋,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