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和家主沒什麼區别。
舟微漪對我仍是溫柔,那雙牽着我的手,修長有力、掌心溫暖,并未如母親所說,等他們一死,舟微漪就會露出邪惡面容,苛待害死我。
可我不信他。
我認為舟微漪一向能裝,會忍。
也或許是……我不敢信他。
我想起母親遺言,她落氣時,甚至不願閉眼。我不能拂她心意,我必須奪回舟家。
我隻有舟家了。
一場叛亂,傷亡卻并未如何慘重。
受傷最重的,反而是修為最高的舟微漪。
被我所傷。
我當時或許都驚呆了——就我這丹藥催出來的修為,怎麼可能真正傷到境界高我無數倍的舟微漪。
可他當真被我破了真氣,劍穿胸而過,血流半.身。
我當時看着那一幕,或許也該預見多年後我死亡的那幕。
隻是我後來是真死了,魂魄本就不穩,神劍下去直接魂飛魄散。舟微漪卻是沒死。
但他當時的神色,還是時常讓我心悸害怕。
舟微漪是憤怒的,但更多是難過——竟讓我,讓我一時有些後悔。
他極信我。
舟微漪大緻是知道我想要什麼的。聲音嘶啞着說,“阿慈,我從沒有想要舟家。”
“我沒有想搶你的東西。”
他手握上劍刃,将劍刃硬生生從傷口處拔.出來。他的手沒抖,我的手倒是抖了。
後來舟微漪立誓,和舟家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
孑然一身,離開了。
當然了,跟着他走的,還有他的一些侍衛,以及宋星苒。
當時我其實很怕宋星苒為心上人報仇,動手把我砍了,畢竟他看上去很生氣。但最後,宋星苒隻是罵了我一句“蠢貨”,就走了。
噢,其實我現在想起來,雖然宋星苒很讨人嫌,但那實在不算罵我,最多算是評價。
他評價的是對的,實話實說。
舟微漪是君子,也很說話算話,接下來的時日,甚至從未踏入西淵一步。哪怕是機緣秘境在此開啟,他也不要了。
我全盤接手舟家,成了新家主,忙的我頭暈目眩,舉步維艱。
稍微穩定下來一些後,家中肱骨幹将紛紛請辭,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疑心是舟微漪幹的好事。結果别人很誠實地告訴我,他們本就是為投奔微漪真君而來,早該走了,是舟微漪請求他們再留一段時日,等我時勢穩固。
我口中發澀。
其實故事若到這裡能夠結束,也很好了。無非是倒黴哥哥和他的白眼狼蠢貨弟弟的故事。
雖說尴尬,但我二人相安無事,再相逢,當是陌路就好。
可我受了魔族欺騙,以為我的母親,是舟微漪害死的。
我從沒有信過他。
我想殺他,我要報仇。
可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常常病得咳血,魂魄不穩。我連舟微漪一根手指都及不上。
我可能活不久了。
于是我遣散舟家上下,堕了魔。
我隻想在死之前,拉他陪我一起死。
堕魔之後,渾渾噩噩,我做了許多糊塗事。名聲盡毀,正道來捉拿我,帶頭的是舟微漪。
在我死前一夜,宋星苒找到了我,我以為他是想殺了我,結果——我恨不得他是來殺我的。
我知道了許多被掩藏的真相,誤解錯綜複雜,一時未解開,竟是步步錯。
比如舟微漪并非是我父親和情婦之子,他具體出身,宋星苒未提,隻知有恩于我父親。不知為何我父親隐瞞真相,但舟微漪從沒欠我什麼。
母親說的,有許多都是騙我的。我天生病體,也與他無關。
自然,我母親的死也與他無關,我隻是蠢到被魔族欺騙利用,成了一把構陷舟微漪的好刀。
或許是我當時的表情看上去太凄慘悔恨了,很好滿足了宋星苒看我倒黴的虛榮心,他心情一好,也可能對我的愚蠢有些同情,竟然一時也不兇我了。反而和我說,讓我明天認錯服軟,和舟微漪裝模作樣打個幾回合,他把我帶回宋家,從輕發落。
天知道我從前想去宋家拜訪,宋星苒這個狗東西嘲笑奚落我,說他隻帶未來妻子回宋家,如今卻願意帶我回去,當個階下囚了。
我沒說話,宋星苒當我默認了,反複和我強調,到時候和他回宋家。
我突然覺得很累。
我當真是愚蠢。
我如今失去一切,聲名狼藉。舟家已散,母親橫死,父親不知所蹤,親緣本便淡薄,連最讨厭的庶子哥哥,其實也不是哥哥。
我好似大半生都在被欺騙。
被父親欺騙,被母親欺騙,被魔族欺騙……
這樣一個蠢人,活在世上,實在沒意思。
宋星苒那個禍星,争了一輩子,我才不想去他家被他欺辱!
我這輩子雖說做了許多錯事,後半生也不大順遂,但算起來,沒吃過什麼苦,心高氣傲,受不了階下囚的苦日子。
而且我本來就活不久了。
我快死了。
現在雖說我知道真相,可還有很多人,将舟微漪當成脫離舟家的長子,隻是運氣不好,有個心狠手辣的弟弟将他趕出舟家。後面那白眼狼弟弟,還蠢得堕了魔。
我要是不死,舟微漪一生清白,風光霁月,别人提起他,都是那個污點弟弟了。
我要是不死,舟家被我遣散了奴仆門客、坐鎮大能,但萬萬年來的積累寶物,誰來繼承?
舟微漪縱使不是舟家人,但他做的一定會比我好,讓這個姓氏,再顯赫上萬萬年。
我或許很蠢,極壞,但我将死前,不想再對不起舟微漪了。
所以當日,舟微漪容色冷淡,喊了我一句“舟多慈——”
啊,我叫舟多慈。
很怪的名字,母親起的,據說是希望我這一生,多有慈悲之心,方得正果。
與我本人半點不相幹,簡直是最妙的諷刺了。
總之我聽到他喊我名字,站在法陣當中,迎風拔劍,對着他輕輕一笑,刻意叫他,“哥哥。”
我已經很久沒喊他哥哥了。
舟微漪聽見我的話,怔了怔。
他又見我形容憔悴,不知為何,蹙起了眉。
他慣常神色冷冽平靜,也就曾經因我笑,如今因我惱——我想他現在一定極厭惡我才會皺眉,哪怕是脾氣再再好的聖人,被我多番構陷誤會,也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