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獄。”秋上最終道。
他的推論鮮少出錯。昨日灘場狩獵,監務在場,阿銀瞧都不瞧那人一眼,隻剩下未曾到場且被阿銀唾其面的典獄。
阿銀再也不搭話,已知言多必被逐底的道理。
“既不說話,那便是了。”
“您說是就是吧。”
“你退下。”
這次阿銀想退得遠遠的,就走下了階梯。
“停。”
阿銀停步。聽到秋上又說:“腳邊,階下。”
阿銀低頭瞧瞧腳邊,白雪瑩瑩,未見任何端倪。
“椒鹽。”
阿銀這才醒悟過來,伸手摸向雪地,掏出了遺落的那隻調料罐。
原來秋上不曾戲弄于她。當真是她想着心事,跺腳除雪時,把平時看得貴重的口食料品都弄丢了。
阿銀毫不猶豫收進腰囊裡。
隻要她沒有猶疑時,眼瞳裡的顔色就沒發生任何變化。
秋上目力如炬,透過風雪,細細看阿銀的眼睛。
大多時,阿銀會用布巾遮擋眼目,既是禦光,也是不将異色示之于人。
秋上猜測,阿銀這雙異于常人的眼睛,沒少招緻非議。
雖說秋上供職京師皇城,平時多與番邦外族交涉,胡商外使的瞳仁生得顔色各異,也讓他覺得,唯獨阿銀的最為絢麗。
“銀”之一字,恰如其分。
這廂裡,阿銀瞥了秋上一眼,系上了布巾。在寬闊眼布映襯下,臉顯得更小了。除了一截挺直的鼻子和兩片嘴唇露在外面,任何點滴細小的表情,已無處安放下去。
秋上知道阿銀一雙眸子亮得很,即使蒙上一層布,也不妨礙人肆意遊目各處。
因而在面上顯露關切說:“進來些,廊外有雪。”
阿銀站在階下仰頭看雪,動也未動。
秋上就問:“第一次瞧見大雪麼?”
阿銀随口答:“隆冬大雪,素昧平生。”
“那麼,你是蜀池人?”
“和公子說話極費腦力,而我此時,不想勞神費力。”
秋上:“聖朝疆域内外均逢雪,隻有蜀池,集天險萬壑為障,長年如春。”
阿銀:“說不定我是外族番邦之人。”
“外族番邦,斷然沒有火燒高麗使的彪炳史迹。”
“這話聽着有些不對味呐,公子是在貶損我吧?”
秋上:“案卷上書,你從海外而來,可是去了高麗?”
“是的。”
“所為何事?”
“公子問的話容我想想——依您連環鎖套的本領,若我否認有事,您便會認為我‘為了人’而去,因而我先聲告之:身無戶籍,浮浪四野,交了牙錢尋營生,被胡商帶去海外幫役。恰逢高麗國亂,我與海客結伴而還,遭高麗使扣押,說我可媲價于昆侖奴,要将我賣與遼貴族。”
秋上道:“高麗使已死。”
阿銀點頭,“我還活着。”
所以死無對證。
不過當今世俗,無論中原番夷,均以豢奴鬥富為風,若是嬉戲宴遊時帶上面容奇異或長相殊豔的奴隸,可令主人名聲大噪、顔面生輝。
奴隸買賣中,阿銀這種瞳色流銀、骨相秀麗的異類,要價甚至比昆侖奴更高。
隻因奇貨可居。
秋上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本朝奴隸戶籍制完備,阿銀一旦落籍,終身受主人支配。若外逃,失落成浮浪戶,會被各級官府追緝。
但阿銀本人不以為然,四處漂流,不受管束,她所說的幫役高麗,極有可能是從前一個主人手上逃出來的,從而要遠避海外。
秋上内心審慎了一番。
正當他用人之際,阿銀的出身與野性難服,是他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他沉吟道:“你是何人?到底什麼來曆?”
阿銀不想交代得事無巨細。但又知道,在秋上面前瞞得了一時,後面被他調檔大索貌閱,也欺瞞不了多久。
事實可見,秋上确是買了她。從昨日灘場起,就有鹽鐵判官殷勤記錄在案,轉身将文案親自送到館驿,回傳到宋朝。不久的将來,案書會刻錄成三本,分别送到縣衙、州衙、戶部存檔,官府增補賣身契,再将原件送到秋上手中。
說起來,阿銀還不知道秋上是什麼人,隻知他是戶籍上的主人。
于是阿銀反問:“你又是何人,什麼來曆?”
秋上一雙冷眸落在阿銀的眼布上,說道:“你搜刮我通身的錢銀,拿去場市裡揮霍,難道無一人認得金葉钤印?”
這可不妙,又被抓到了小辮兒。阿銀暗歎秋上料事如神,忙換上一絲和善的笑容,“牙婆倒是說了,這葉子收不得,沒了主人的手印,号鋪裡不敢流通。”
“你找牙婆,做什麼買賣?”
“找房屋安置公子。”
“牙婆專司選買姬妾、歌伎、童仆、門奴,既然你先前說送我回驿館,又何來‘找房安置’一辭?”
阿銀一愣,前頭她說了麼?
秋上冷冷道:“你還想賣了我?”
不是主意草創未就麼。也沒人敢收啊。阿銀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秋上叩擊一下扶手,應聲彈出一方狹長的匣,内捆一道手诏。防水密封,未被拆閱過。
“我知你翻查過這座車椅,不知為何,你對錢财外一概不索予。”
是以他大大小小的圖紙、書冊、刀筆等物還齊齊整整歸在原處。
“聖上密诏,準你僭越宣讀。”秋上令道。
阿銀識時務地展開了手诏,上書:擢楚國公世子為河北道大行台及山西道行軍元帥,兩道諸州受秋上處分,得以便宜從事。
阿銀從小耳濡目染,知道這道诏令意味着什麼——整條宋遼邊關沿路所有的大小官吏、大事小情全部都要受秋上一體節制,且皇帝賦予了他專斷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