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銀是第一個走向死地美人池林的,既然是條死路,肯定沒人防守。再朝前,就是海邊鹽田、斷壁樹林,冰天雪地,除非投海,也無退路。
阿銀長驅直入。囚犯們跟在後,緊緊追趕,後背被追兵射中了弓弩也顧不上了。
領頭的湛無,是一号重監裡的死囚,邊跑邊問:“阿銀想好怎麼跑的嗎?”
阿銀拖着傷腿來到池邊,轉身說:“殺遼兵,納投名狀。”
聽她的意思是多殺幾個遼兵,向她這悍匪投狀,才能有下一步的計劃。
囚犯們立刻手持冰鎬、鈎鐮槍、還有長刀,轉頭與遼兵拼命。
騎兵在雪地上追擊,不是那麼便利,還需一些工夫,才能整列隊伍向前,形成包圍圈。
再加上伴當、囚犯那些混戰,足夠給阿銀争取到時間。
阿銀縱身一躍,躍過池面,稍稍踉跄一下。站穩後,她打量着冰地下,地脊走向、鹽田梗的分布,然後掄起鐵錘重重砸了下去。
池壁破裂,粘稠的屍骸骨肉水緩緩流動起來,燒穿了地竈洞,朝下掉落。
她一路退一路砸,把一池水全部導流出來,淹填了幾個地竈洞,又燒蝕出大窟窿盆口,一直小心翼翼避着腳下。
這些地竈洞底并未連通在一起,旁邊有鹽田引水的渠道,當初遼人挖鑿時,已經改變了地脊的厚薄。如果後面有人朝盆口丢進火藥,撼動了鹽田的根基,那麼引發的惡果,是足以側目的。
親兵騎馬追擊到池邊,前路已損毀,蝕水流過的地界,馬蹄難以踏足。他們見雪道被毀,自然而然繞過栅欄,從兩邊包抄過去。
阿銀拖錘急退。
雪霰飛舞,冷風撲面,不大一會兒,雪花卷落。
混雜天地間,各方人馬辨析方向、做出決斷。
夷離堇騁目看向海邊那條路,那邊的動靜最大。
不出意外,宋使秋上會被留在海邊盡頭,既可親眼見證騎兵獵殺最後一人的勝利,也可明白自己孤身無援的處境。
到時候要殺要留,不就是僅憑他遼大王的心意。
夷離堇已滿意地站起身,呷了一口美酒。
不足的是,漫卷的雪花阻斷了他的視線。
但他能清楚聽見,遠處傳來的驚喝聲、囚犯的叫罵聲、親兵的馬嘶……
想必戰況是極激烈的。
夷離堇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禀告戰績。
他轉頭找鹽鐵判官,可是鹽鐵判官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不在身邊了。
戰聲稍希,他叫伴當過去看看。
三個伴當握刀摸向前,融身進雪幕。
過了一刻,昏沉沉的雪地裡,傳來三聲凄厲的叫聲。
夷離堇丢下割肉刀,親自挽弓。
快速跑來三道黑乎乎的人影,站在射程外,趁着風雪的掩蓋,丢過來三個骨碌碌的物什。
三個伴當的人頭,血淋漓,粘着冰碴。
遼國通例裡,這是下戰帖。
夷離堇當然不會傻到輕易下戰場去厮殺。
他甯願等。
等後繼的人馬過來,等雪停,隻要封死了朝向看台的路,他能保準沒一人能捱過冰天雪地。
遼國人馬慢慢推進,布置栅欄,封鎖囚犯來犯之途。
可是不多久,轟然炸裂聲從海岸傳來,隐隐伴有冰地斷裂響。
夷離堇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囚犯竟炸斷了海邊鹽田,引海水倒灌,鹽田下邊的地脊被蝕空,成了一個個蓮蓬似的浮台,當根基被動搖得足夠弱時,整個鹽田坍塌,變成一個巨大的天坑。
可是哪來的火藥?又怎樣被囚犯鑽了空子?倉促之間,這些都不是夷離堇考慮的問題。
他最先想到的,鹽田大片被毀,後繼責難是什麼,若被蕭綽那妖後抓住把柄,罰俸祿功賞事少,牽連到本部兵馬被聲讨事大。
他當即決定,要阻斷所有的口實朝外傳遞,将自己捅的婁子給糊上。
原先預計的擾亂邊務互市商談,看來玩大了。
他用了個毒法,派遣所有的随從、兵士們再赴海邊,與囚犯們死戰。并當前允諾,殺一人賞白金十兩,活捉一人賞金盞一錠。
重賞之下,且是帶重器組隊圍殺,大大提升親兵随侍信心。
于是他們結隊而去,弓身、匿迹,手持重箭,悄悄摸到斷崖邊。
海水翻滾,雪花成席。
黑魆魆的前方,突然侵現兩點琉璃似的光澤,有如雪狼夜狩時的眼睛,冷靜又殘忍。
遼人才遇見這一對銀色鬼火雙瞳,稍滞一下,那邊已有動作。
阿銀道:“丢!”
一字落地斬釘截鐵。
随之而來的是囚犯們手持皮囊水球,朝着阿銀前方丢去。他們借着海水反光,看得不是很分明,丢的時候甚至有些失去了準頭。阿銀一雙夜眼,如同雪晝懸燈,将事端各處看得清清楚楚。
她掄起錘子,一一敲擊水球,水球破開,内裡的蝕水,也就是美人池林裡的同種料水,被不同力道抛灑出來,滿當當的撲向遼人。
慘叫聲頓起,連綿起伏,陡然間的皮肉燒焦、骨肉滑落,讓前面的吃痛翻滾,砸亂了陣腳,後面的想逃,阿銀那眼睛奇亮,一砸一個準,大大小小的人馬全部遭殃。
算是給死在夷離堇獵手裡的無辜冤魂報仇。
阿銀抛下錘子,微微喘氣,再拉上蒙眼布,利索系緊。
斷崖那邊的豁口,轉過來一道高瘦的身影,正是鐵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