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垂着眸,不怒不罵,平淡道:“好,既然你不記得了,那老身收養婉兒做孫女,記在二房名下,你應當沒意見吧。”
不是問題,是陳述。
楊弄淮依舊沒有想起她,而是在聽到老祖宗想要收養她,且隻是記在自己名下時,大大地松了口氣,仍然跪在地上,卻直起身。
“母親您早說,吓死兒子了。兒子自然沒有意見,兒子有許多女兒,定能與這位姑娘玩得來。”
“那就好。”
老祖宗轉着佛珠,看着楊弄淮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向老祖宗告辭。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老祖宗轉頭問楊婉,“老二不記得婉兒,婉兒會難過嗎?”
楊婉不太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楊弄淮不記得她,她會有一些失望,可那是情理之中,她并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是此刻面對老祖宗的笑容,便有一股無法抑制的委屈從心裡頭湧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難過,隻是說:“會有一些難過。”
老祖宗将她拉近自己,摸着她已結起一層薄繭的手心,安慰道:“以後婉兒就是奶奶一個人的孫女了。”
楊婉一抹眼睛,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老祖宗歎了口氣,沒有強求:“婉兒莫傷神了,去練武吧。”
雖然過去一年老祖宗面對自己全然是算計,但她在相處中多少付出了一些真心吧,雖然不知哪兒有些奇怪,不過老祖宗說出以後就是她一個人的孫女這種話,應當算真心喜歡她了。
也可能是因為老祖宗是如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楊婉暗想,老祖宗待她好,她也定要好好報答老祖宗。
這一年中,她也不是沒試過回去找吳姨娘,總被裕來、珠來攔住不讓進,問理由又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若她硬闖,如今的裕來珠來自然不是她的對手,但她不想讓她們難做,也不想忤逆姨娘的話。
即使沒有理由。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楊婉一邊思念着吳姨娘,一邊拼命練武,隻花了一年時間,就追上了有許多資源傾斜的楊清雨和楊清彪。
這期間,她再一次見到了楊清雨。
楊清雨像一隻翩跹于花間無憂無慮的蝶,有她在的地方就少不了歡聲笑語。
她一視同仁地對待每一個姐妹兄弟,對初次見面的楊婉也很大方,會送她精緻的劍穗,會指導她哪個動作不夠到位,當她被三房的哥哥弟弟欺負時,也會站出來替她說話。
楊婉曾心懷邪意地觀察,想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一絲施舍,看到一絲不屑或是高傲,看到任何可以證明她也有陰暗面的情緒。
可是沒有,楊清雨的目光幹幹淨淨。即使哪個孩子因為頑皮爬樹掉下來,她也不會嘲笑,而是關切地扶起她,問一句痛不痛?
楊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背。
八歲生辰時摔得皮破血流,老祖宗隻給了她藥,她自己塗不好,後來傷口惡化流膿,在那陰冷的庫房裡,疼得她成宿成宿地睡不着,現在還能摸到傷疤。
如果那個時候有楊清雨就好了。
她看着見過的婦人走過來,在楊清雨的撒嬌中,為那個她都記不住名字的三房女兒叫來了府醫,抱起楊清雨往她們的院子裡走,抛高又接住,把楊清雨逗得哈哈大笑。
楊婉在那兒不知站了多久,一遍一遍地想着在她睡不着覺的時候,若有楊清雨天女般降臨在自己身邊,為自己叫來府醫就好了。
她怨毒地想,楊清雨也沒有那麼純善,否則她怎麼會不知道二房姐妹的痛苦?
往外走了幾步,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可是這一切和楊清雨有什麼關系呢?又不是楊清雨說一句話,楊弄淮就會聽她的。
直到三房女兒被接走了,她才眨了眨幹澀的眼睛遲遲想道,哦,原來女兒也是會被愛的啊。
原來女兒也是有價值的啊。
是不是有了那個「清」字,自己就會有價值,就能夠将自己的姐妹和姨娘從泥沼裡拉出來?
楊婉回到房間,支起一個新木頭人,拿起劍,狠狠劈了下去。
也許是天女也想幫她,在十一歲時七皇子舉辦的獵雪會上,前來刺殺太子的刺客讓現場頃刻間陷入混亂。
楊婉敏銳地捕捉到刺客與某一個皇子之間的視線交錯,她波瀾不驚地深呼吸一口氣,認清刺客的攻擊軌迹,拉着老祖宗看似躲藏,實則直沖過去。
老祖宗安逸久了,辨别力下降,楊婉便看準時機,一飛身,在老祖宗眼前為她擋下這一箭。
那箭矢沒入她的肩膀,她昏迷前想,太好了,她終于可以擁有清這個字了。
醒來已是三天後,聽照顧她的丫鬟說,老祖宗回府後大發雷霆,讓楊弄淮在書房外跪了整整兩夜,楊弄淮本就因酗酒身體虛弱,這兩夜下來直把他跪得發起高燒。
老祖宗也不給他熬藥,直接将他關進家廟抄佛經。
楊婉不好,他不許出來。
罰完楊弄淮,就為楊婉賜字,寫入族譜。
老祖宗知道楊婉轉醒,很快趕來。
楊婉第一句不問楊弄淮,不問自己傷勢,而是扯着笑:“奶奶,太好了,您沒事。”
這話聽得老祖宗心酸,眼中難得泛起淚:“好孩子,我的好婉兒,受苦了。”
真好,從今往後,她就叫楊清婉了。
姨娘知道了,一定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