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人聲逐漸安靜,時不時有兩聲鳥鳴飄在密林上空,回聲繞耳。澄澈溪水中也有一個圓月,圓月旁映着火光。
三人坐在溪邊,圍着中間的火堆,火堆上烤着魚,李長安剛從溪水裡用劍叉上來的。青雲用來叉魚,傳出去能讓一堆老頑固氣死,必定要說什麼不敬名劍。
但劍也有劍的性子,不是每柄劍都喜歡都喜歡擺在高台供案上被供起來的。李長安記得,謝白衣拿着青雲的時候,什麼都幹,下河叉魚,劈柴生火,甚至直接插在土裡,用來供養一顆桃花樹。
李長安提着青雲下去叉魚的時候,褚裕發現謝夭一直靜靜看着李長安的背影,不知道是在盯着什麼看,他忽然想到謝夭看着青雲劍的眼神,道:“谷主看上那柄劍了?要不我們搶回來?”
謝夭搖搖頭:“沒看上。”
“這可是謝白衣的劍,比你那破桃花枝好多了!”褚裕憤憤道。
“太重。”謝夭擺擺手,往前走去,“拿不起。”
那劍開刃極薄,削鐵如泥,劍柄也算得上秀氣,比起其他名劍客的劍已經算是輕的了,怎麼就重了?當然,若是比起謝夭從地上撿的爛枝條,自然算重了。
李長安手裡的烤魚賣相雖然不怎麼好看,但聞起來很香,在火上滋滋冒出油花。
謝夭坐在李長安身側,隔着明明滅滅的火光看他。火光之下,更顯得李長安眉眼深邃地驚心動魄,明明不過十九歲,眼神卻很沉。
謝夭道:“少俠,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李長安隻是安靜地給烤魚翻了個面。
謝夭又笑眯眯道:“噢我知道了,難不成你是個姑娘,問姑娘的閨名,三書六禮地下聘書可好?”
李長安雖然年紀輕輕已經被人稱為劍仙了,但到底還是個少年人,大概沒這麼被人逗過,哽了一下才想到怎麼反擊,道:“我要是個姑娘,還輪不到你來下聘禮。我姓李,叫李長安。”
謝夭眯了下眼睛,道:“好名字。”
李長安沒說話。
謝夭道:“聽他們說你來自歸雲山莊,歸雲山莊漂亮嗎?我聽說歸雲山莊莊主很久沒出世了,他還好嗎?”
李長安擡眸看他一眼,隻簡簡單單回了兩句話:“漂亮,好。”
謝夭道:“有多漂亮?有多好?”
見謝夭還盯着他,李長安不得已補充說:“歸雲山莊有很多竹林,有水,竹橋建在水面上,很漂亮。莊主自惡人谷一戰之後時常閉關,不常出來走動,但他很好。”
謝夭聽完,微微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那你小師姑呢?”
李長安眯了下眼睛,輕笑道:“你連我名字都不知道,怎麼知道我有個小師姑?”
謝夭怔愣一下,繼而低下頭笑笑,是他太心急了點,一不小心漏出了點破綻。
他立刻找補道:“你手裡的劍是青雲,那你師父就是謝白衣,謝白衣一個師兄一個師姐,分别是宋明赫和懷竹月,那你自然就有小師姑了。”
李長安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名字?”
謝夭汗顔道:“總要确認一下。”
“小師姑也很好,隻是不常在莊内。”李長安哼了一聲,斜睨着看他,“倒是你,你好像對歸雲山莊很熟啊。”
這人絕對不是一個平常的富家公子,沒有武功也可能隻是僞裝。
謝夭連忙笑道:“在下不才,家父與江南百曉堂有些交情,我自幼在百曉堂中長大,歸雲山莊數十年前風頭正盛,知道的就多了點。我還知道你師父,還知道你。”
李長安面無表情地把烤魚分給二人,道:“你都知道點什麼?說說看。”
這時,隻聽得謝夭道:“你師父創‘飛花三十六劍’,聽聞最後一劍‘天上人間’能引落滿天花雨。聽說謝白衣這個人又懶,死得又早,沒留下什麼劍譜,教徒弟全靠口傳,現在全天下會這最後一式的估計就剩你了,你會了沒?”
“飛花三十六劍”謝白衣已教了李長安大半,桃花谷一戰之前,謝白衣教了他倒數第二式,十年過去,前面劍招早已爐火純青,唯有這倒數第一式,他始終未曾參悟。
李長安沒說會,也沒說不會,這時,隻聽得密林深處傳來了兩聲鳥叫,叫聲格外奇怪,鳥叫聲平直,像是什麼死物才能發出來的聲音。
褚裕聽見鳥叫,也不忙着吃烤魚了,兩隻眼睛瞪大看向密林上空,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他知道,這鳥是芳落姑姑的鳥,他們桃花谷的人來了,鳥叫便是暗号。
李長安也若有所思地擡頭看向上空,烏雲此時遮住月亮,哪裡有什麼鳥的蹤迹。
他低頭,謝夭在慢慢地吃魚,仿佛對鳥叫沒有半分察覺,李長安道:“這鳥叫,之前好像沒聽過。”
謝夭疑惑道:“什麼鳥叫?”
話音未落,又是兩聲嘶啞至極的鳥鳴。
李長安微笑着看向他,表情卻忽然一滞。聽到鳥叫的那刻,謝夭表情也變了一下,竟然下意識抓住了李長安的胳膊。
李長安晃了一下,兩人距離本就近,這一拽更近了,更何況自己胳膊還抓在對方手裡,李長安深吸一口氣後撤了點,氣道:“你……呃,松手!”
謝夭這才反應過來,松手,不好意思道:“百曉堂中有記載,密林之中聽到此種怪異的鳥叫,不祥。在下不會武功,有些害怕,莫怪,莫怪。”
火堆滅了,三個人一人靠着一棵樹睡覺,等人差不多睡熟了,謝夭站起來,把褚裕踢醒,一大一小往林子裡走去。
夜半時分,密林深處。
月光照耀下,蒼白如璞玉的手指懶散地摸過烏黑的鳥頭,又挑了挑那鳥的下巴。謝夭散漫地逗着鳥,在他面前,一站一跪地杵着兩個人。站着的是芳落,跪着的是個不起眼的男人,身體還在發着抖。
褚裕閉嘴,安安靜靜地站在謝夭身後。他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敢跟謝夭沒大沒小地開玩笑,尤其是這種時候,謝夭氣場強大得可怕,好像隻要他看誰一眼,那人就已經死了。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謝夭耐心告罄,淡淡開口:“什麼事,說。”
“四大長老擔心谷主安危,特地命小的前來、前來查看,長老說,桃花谷不可一日無主……”跪在地上的男人幾乎說一句抖一下。
芳落踹了那人一腳:“抖什麼?話都不會說麼?”
男人勉強跪直了一點。
謝夭微笑道:“哪個長老說的?”
男人面露難色:“是……是……”
桃花谷四大長老,四個稱号組合起來就為“窮兇極惡”,桃花谷原先的四大長老在十多年前那一戰中死去其中之二,獨獨剩下“兇”和“極”。隻是這兩人也于那一戰元氣大雙,已許久未曾出谷了。
“回去替我問長老好,就說我一切安好,不勞長老費心。”謝夭也不去聽他的回答了,一步步朝他走近,彎腰去扶,在他耳邊淡聲道,“隻是下次過來,不必帶那麼多的人了。”
男人額頭上的冷汗頓時滴了下來:“不,不是的!隻有我自己!”
謝夭手中松松地捏着幾片花瓣,稍一用力,花瓣四散,沒入密林深處,接着便聽見撲通撲通的悶哼倒地聲。
花瓣盡數沒入潛行者眉心,隻是一刹那,都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