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要論天下劍術,就數歸雲山莊。
歸雲山莊藏于青峰山,山莊青竹環繞,素雅非常。莊中劍心冢藏有十八名劍,被稱為天下第一冢。天下劍客皆以拜入歸雲山莊為榮,若是能拜入二莊主門下……
歸雲山莊中論劍術,當屬二莊主謝白衣。
謝白衣十四歲進歸雲山莊,一是老莊主看中了他根骨奇佳,天資聰穎,二是謝白衣破了歸雲山莊的劍陣,旁若無人地進了山莊,日日在房頂上看弟子練劍,不僅偷偷看,還要大言不慚指點兩句,攪得師兄師弟們不得安甯,老莊主迫不得已,收進自己門下。
入莊一年,十五歲戰勝自己師兄“千仞劍”宋明赫,十七歲成為天下第一劍客,問鼎江湖,自創“飛花三十六劍”名揚天下,無數劍客前來問劍,隻求一劍飛花。
謝白衣此人人如此名,常穿一身白衣,腰間佩劍,劍名青雲。劍鞘墨翠如玉,拔劍出鞘,劍身極薄,刃如寒霜,劍柄刻着墨竹暗紋,再往下,就是一串墨綠色的穗子。
百曉堂所著名劍譜書列十大名劍,龍吟、吳鈎、長虹……青雲劍卻不在其中。
在謝白衣遇見青雲劍之前,青雲劍是把不入流的廢劍,直到謝白衣拎着青雲劍一路問鼎劍仙,人們這時又顧不得對青雲劍百年冷落,想把青雲劍列入名劍譜。也有老朽鑄劍師道,劍是劍,人是人,怎麼因為人改變劍的評級?
後來青雲劍到底沒入名劍譜,而是劍譜上單開一頁,是為劍仙之劍。
謝白衣還流傳着兩個傳說,至今被人津津樂道。一是拒絕了跟他連打十三場,場場皆敗的“松雲劍”劉寒松的拜師。松雲劍劍客排行榜十三,年近四十,已經是能當别人師祖的實力,竟願意委屈自己拜在一個二十歲年輕人的門下。
還被這個年輕人給拒了!
謝白衣拒了松雲劍,沒過多久,從外面帶回來一個病的快要死了的小孩子,看過他的神醫都搖頭說隻怕活下來了,也不能習武,内息亂得像一團揉在一起的毛線。
謝白衣收了這個不能練武的“殘廢”,給他取名李長安。
二是千金台十裡落紅,隻為博美人一笑。
八月月夕,千金台。
千金台台高百尺,百米紅綢高挂樓尖,仿佛自天上人間墜落。各式的琉璃花燈懸挂其間,遠遠望去一片燈火通明,千金台一萬八千片淺綠和金黃的琉璃瓦反射燈火,處處金碧輝煌,燦爛奪目。
樂女奏樂,舞女翩翩,台下坐着的衆多江湖豪俠摟着美女狂飲,台上,身着淺綠色衣裳的侍女挎着花籃依靠着欄杆,往下抛灑花瓣,就連花瓣都用香水泡過。
江湖百家家主站在千金台上,此次齊聚千金台,為了一個賭局、也為了一個女人。
千金台的頭牌是這全天下最美的女子,隻消一眼便能勾得人神魂颠倒。賭局正是誰能讓這位美人一笑。
隻見千金台衆人花招齊出,有人吟詩、有人撫琴,更有那舞刀弄槍的,現場亂作一團。
謝白衣一身素白,隻有頭上發帶是紅的,于千金台上拔出青雲劍,精純内力催動周圍十裡桃花林,漫天花雨中,他一抹白衣舞出“飛花三十六劍”最後一式——天上人間。
當晚萬人空巷,美人一笑。
謝白衣卻早已帶着他那個便宜徒弟下了千金台。
沒人知道那天謝白衣為何出現在千金台。謝白衣生得俊美清朗,又是白衣翩翩驚才絕豔的少年劍仙,姑娘看一眼他便能看紅了臉。按理說,這種人應當是不缺女人的,可從沒他過他與江湖上哪位女俠或是千金有染。那天上千金台,想必也不是為了那個無聊的賭注。
估計全天下,也隻有謝白衣和他徒弟李長安知道究竟為何了。
但好景不長,歸雲山莊和謝白衣的傳說沒能維持多久。
惡人谷魔教興起,為非作歹,歸雲山莊作為天下第一大派,開了除魔大會,帶頭前往桃花谷。
結果桃花谷遇伏,一戰極其慘烈,各家弟子死傷無數,謝白衣也于桃花谷一戰身隕。戰畢,歸雲山莊被天下各派懷疑通敵,聲名一落千丈。
又過了七年。
惡人谷改名桃花谷,因為當年一戰後,那裡長了近十裡的桃花樹,桃花盛開之時豔紅似血,就像是那一戰的灌進了桃花谷的桃花樹裡似的。
謝白衣也漸漸不被人提起,天下第一換了新的人物。歸雲山莊偏安一隅,莊主宋明赫許久未曾出世。
桃花谷死灰複燃,這次出了個更厲害的魔教教主,江湖中人無人知道他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是貌美書生還是頑童老叟,隻知他自号“桃花仙”。
桃花仙殺人,死者耳鼻口必灌滿桃花,無論冬夏。
半年前,桃花谷附近的李富商全家被殺,死者皆因一瓣桃花瓣穿眉心而死,院内滿地零落桃花瓣,至于周圍的桃樹,早已枯了個幹幹淨淨。
三月前,霍家莊全莊被屠,二十三戶幾乎死絕,正值夏季,屍臭沖天。在屍堆旁邊,桃花枝在地上擺成了一個大大的“仙”字。
數日前,又在荒郊野外發現了一具屍體,這次死的不是别人,正是“松雲劍”劉寒松。死相極其可怖,大張着口,手裡的劍甚至還沒出鞘,就已經死了。瞳孔被人挖去,轉以桃花代替,塞滿眼窩。
至此,江湖正道終于坐不住了。每個城池嚴密設卡,光是設卡就耗費萬兩白銀,嚴防桃花仙入城。開了除魔大會,對桃花仙下了江湖追殺令。
江湖追殺令分五等,最高規格的一等名為夜枭,身上背着夜枭的人,會成為無數亡命之徒的目标。
據百曉堂記載,至今為止,被下夜枭的人不過五個,最長的一個,活了三個月零七天。
桃花仙身上背的,正是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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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身上背着“夜枭”追殺令的人,此刻已然悄無聲息地混進了嚴密把守的霍家莊,哼着小曲在已經成為一片死域的莊子裡踱步,時不時蹲下身,撚起一點還帶着血迹的泥土。
“谷主,我們來這幹什麼?”褚裕左右看了兩眼,旁邊盡是密林,他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大半夜的……怪瘆人的……”
“不是說了嗎,出門要叫公子。”謝夭輕笑一聲,把手指上的泥土拍掉,“你是桃花谷的麼?你害怕?”
桃花谷師承當年惡人谷,如今又出了桃花仙這麼個人物,自诩江湖一大邪谷,谷中人自當兇神惡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無惡不作。不要說什麼深山老林,塞滿花瓣的屍體,就算是屍山血海橫在眼前,那也應該面不改色。
但這都是江湖人對桃花谷的想象。
桃花谷人如今在新谷主謝夭的帶領下,别說随意殺人,就連殺隻雞都要猶豫一下要不要向谷主禀報。除了惡人谷那一代人,新入谷的哪裡見過什麼屍體?不僅如此,他們也沒見過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桃花仙攪弄風雲,甚至說,他們很少見到谷主的人!
謝夭經常偷偷溜出谷,一回谷就是去看他種的桃樹,然後再去谷中問鶴先生那喝杯茶,如此歇兩天腳,就又出谷逍遙去了。
褚裕又看了眼屍體,憤憤不平道,“人又不是我們殺的,管他做什麼!再者說,桃花谷人怎麼了?桃花谷的人隻會種桃樹!”
褚裕年方十五,打扮的像個書童。
褚裕是個從屍體堆裡爬回來的孩子,那麼父母帶着他北上,路上遇到山匪,所有人都死了,他被父母壓在身下,勉強撿回來一條命,撐着一口氣到了桃花谷,第一句話是:“我要殺光他們!”
他本以為一代魔教,當有些殺人的本事,然而被謝夭安排去打理他那十畝桃樹。
好不容易不打理桃林了,他又被安排扮演謝夭的伴讀書童,作用就是出門在外時替謝夭打圓場。
褚裕想着,偏頭看了看謝夭。謝夭穿了一身粉,頭發隻挽了一半,另一半随意散着,垂下眸子一颦一笑,倒真有浪蕩世事的公子哥那味道。
江湖上有個有名的放蕩公子,被稱為“惜花聖手”,隻可惜謝夭出門在外從來裝作柔弱書生,不然這“惜花聖手”的名号,早晚落到他頭上。
但褚裕也知道,謝夭從來不是什麼柔弱書生,也不是什麼浪蕩公子,他那粉色衣袍下,藏着一株桃花枝——那是江湖上最快的劍。
褚裕曾經問過,謝夭的劍和之前天下第一謝白衣的劍誰更快。
謝夭笑了笑,說:“不知道,沒打過。”
褚裕甯死也要證明自己家谷主比那謝白衣厲害,又趁着某次和謝夭回谷,不死心地跑去了問鶴先生住的杏館,堵着問鶴先生問道:“谷主的劍和那謝白衣的劍,誰是天下最快的劍?”
杏館深居桃林之中,那時桃花正豔,風一吹便是滿地落紅。謝夭喝完了茶,也針完了灸,信步于桃林之中,衣袂飄飄,超塵脫俗,宛如仙人。
問鶴先生收回看向謝夭的視線,道:“這世上沒有最快的劍的。在他身上尤其。”
褚裕還在兀自疑惑,隻見問鶴先生已經笑吟吟走遠了。
“留神。”謝夭忽然出聲,拎着褚裕的衣襟把他拎到一旁,“别破壞現場。”
“合着您是來查案來了。”褚裕揶揄道。
謝夭拍了下褚裕的腦袋,轉頭去看地上的痕迹。泥土微微凹陷,隐約能看出來一個人形,似乎停放過屍體。在那痕迹周圍是一堵土牆,牆上有幾道銳器劃出來的劃痕,像是野獸的指甲……
“霍家莊地處偏遠,附近又是深山,屠莊之日血流成河,難免吸引山野精怪,出現野獸也不足為奇吧?”褚裕歪着頭問。
謝夭搖搖頭,沒說話。低頭,看見那個由樹枝擺成的“仙”字還在地上,嗤了一聲,一腳把樹枝踹散了。
“不是不能破壞現場……麼?”褚裕不滿地問。
還沒來得及說完,謝夭忽然捂住他的嘴,輕輕“噓”了一聲,帶着他,腳步一動閃至旁邊草叢,這時遠處一聲厲問才劈頭蓋臉砸了下來:“什麼人?!”
褚裕回頭看去,來人是兩儀觀幾個道士,身着道袍,看上去幹淨素雅,頗有名門正派之風。褚裕看看道士,又看看自己身邊的謝夭,心裡一陣感慨,自己到底還是入了魔教,畢竟隻有魔教教主謝夭才穿得這麼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