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青潭市的雨終于小了些。
東風卷積着稠密的烏雲一直綿延到看不見的天邊,濕冷的空氣在昏沉的暮霭裡悄然彌漫。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
城郊維斯卡爾頓莊園外,琳琅滿目的豪車停了好幾排。
從車上走下來的賓客非富即貴,從名流名媛到商界大佬,從律政精英到影帝巨星……一眼望去,幾乎都是來自各行各業有頭有臉的巨鳄翹楚。
池叙坐在車裡靜靜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表情陰郁而凝重,纖密的睫毛低垂,淺棕色的瞳孔裡流轉着一團如墨般散不開的晦暗。
“時間快到了少爺,不下車麼?”
前排的司機聲音很輕,說話時還不忘扭頭看池叙一眼,問得小心翼翼,“老爺和夫人已經到了,您要不也……”
“我想什麼時候下就什麼時候下,”池叙不耐煩地打斷了司機的話,“沒事少管我。”
司機聞聲趕緊閉了嘴,悻悻地縮了下脖子。
“……”
看到司機的反應,池叙的表情倏忽有些尴尬。
終歸不是那種習慣跟下面人疾言厲色的性格,池叙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妥,于是低頭推了推眼鏡,聲音柔和下來,“不好意思,不是沖你。”
“沒事。”司機笑了,“沖我也沒事,我知道少爺您今天心情不好。”
“你又知道了。”
池叙擡眼,本就清泠泠的聲線,因着這沒有什麼太多起伏的語調而顯得更冷淡了。
“因為知雲少爺和婁家二小姐嘛,”司機一邊說,一邊對着莊園别墅燈火輝煌人來人往的宴會廳看了一眼,“婁小姐第一次以霍少爺女伴的身份出席酒會,誰不知道其實是霍家婁家在聯合起來探口風呢。”
“何甯。”
“嗯?”
“你話密了。”
“……對不起少爺。”
……
何甯給池叙當司機當了三年,倆人平時私下裡也會有一些交流。
何甯知道池叙喜歡婁家二小姐喜歡了好多年,而今天這樣的場合,名義上是商務酒會,但就像何甯說的,誰都知道這實際上就是霍家想要放出消息來探探社會各界對霍婁兩家聯姻的态度,也好為之後霍家二少爺和婁家大小姐宣布訂婚做好充足鋪墊。
這池叙心裡面不憋屈才怪。
“您要是心裡實在不痛快,要不我帶您回去吧……”安靜了一會兒之後,何甯又忍不住道,“到時候您就和夫人說身體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她會信?”
“試試呗……信不信的,橫豎今晚是能躲過去了。”
池叙聞聲,眸光閃爍了一下。
不為别的,就因為“躲”這個字在池叙聽來實在有些刺耳。
他池叙向來行得正坐得直,一沒偷二沒搶有什麼好躲的?
本就已經不爽到了極點的情緒被何甯這麼一句話給激得頓時又是一陣顱内翻湧。
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低頭冷靜了幾秒鐘之後,池叙硬着頭皮打開了車門。
“九點之前來接我。”
冷冷地丢下這麼一句,而後也不等何甯再回話,走下車去“嘭”地一聲将門關上了。
-
與此同時,莊園别墅三樓主卧。
房間内的燈光明亮如晝,被人刻意布置得溫情暧昧充斥着别樣情趣的室内,卻因着這被故意開到最高亮度的燈光而莫名顯出了幾分要去桃園結義般的浩然正氣。
婁眠穿着一身酒紅色的修身晚禮,抱臂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邊,低頭斂眸對着樓下那個正從一輛歐陸GT上走下來的男生看了一會兒。
那男生眉宇清隽如畫,即使身材清瘦單薄了些卻也依舊難掩其自内而外散發出的矜貴氣質。
走在路上不經意間的一個擡眼都能帶出足以讓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冷豔與漂亮。
直到他在侍者的帶領下一路走進别墅大門消失在視野裡,婁眠才終于肯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扭過頭去對着身後的霍知雲看了一眼。
沒着急說話。
霍知雲此時正在對着鏡子整理領帶。
那一身純黑色的英式高定西裝将他本就颀長挺拔的身材修飾到了極緻,兩條筆直的長腿被黑色的西褲熨帖地包裹着。
一眼望過去,像是從雜志裡走出來又帥又貴的平面模特。
霍知雲素來不愛穿西裝,但這卻并能不代表他不适合。
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他穿幾次,但隻要他肯穿哪怕一次就足夠叫人過目不忘。
“池叙來了。”婁眠挑了下眉梢,表情透出幾分猶豫,“你……下去麼?”
聽到池叙這個名字,霍知雲整理領帶的動作明顯僵硬了一下。
“在哪?”
一邊說,一邊擡腿就要往窗邊走。
隻是走了沒兩步就被婁眠一句話給叫住了。
“别看了,都已經進去了。”
“……”
聞言,霍知雲果然停下了。
一絲失落從他狹長深邃的眼眸中轉瞬即逝。
回過身的一瞬,霍知雲的目光第無數次望向了那個置于桌面上的葡萄酒
那是池叙專程為今天的酒會所預備的賀禮,早些時候托他父母一并帶過來的。
這酒原本是要送給霍知雲的父親,聊表最近這段時間因着工作繁忙而不曾過來拜訪的歉意,誰知才剛遞到霍庭山眼前兒,就直接被霍知雲半道上截了胡,叫管家景叔給送到他房間裡來了。
對于池叙這個對酒向來沒什麼研究的人來說,不用想也知道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選出來的。
1989年的帕圖斯,極佳的年份。
但霍知雲如此迫切地叫景叔将酒送來的目的卻絕不是因為這個。
池叙給霍知雲的母親,婁眠的父母以及婁眠準備的禮物,樣樣都是精挑細選心意有加。
唯獨霍知雲的不一樣。
池叙給霍知雲帶的禮物是兩個印着“花好月圓”,“百年好合”字樣又綴着幾大朵正紅色牡丹花的80年代老幹部風不鏽鋼大茶缸。
一點不誇張,霍知雲看到的時候冷汗當場就下來了。
不像茶缸,像是個嵌玉雕花并配有霍知雲黑白照片的骨灰盒。
骨灰盒都沒這麼瘆得慌。
池叙為人處世一向妥帖周到,從來都是滴水不漏纖悉無遺,所以如果他讓你在某些事情上感覺到了非常嚴重的不适的話。
不用懷疑,他就是故意的。
……
“又睹物思人上了哥。”婁眠見霍知雲又在對着那瓶葡萄酒發呆,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自己來的?”霍知雲沒有回答婁眠的話。
“不然呢?”婁眠笑了,覺得霍知雲這話問得新鮮,“你見他哪次參加宴會帶過女伴。”
之前不帶,這次可不一定。
霍知雲暗忖了一句,從桌上匆忙地抓起那枚圓形赭紅色袖扣,一邊娴熟地将其扣在袖口上,一邊要往房間外面跑。
“我先下去了。”
聲線低沉醇厚,卻透出了十二分的心不在焉,眼睛甚至都沒朝婁眠的方向瞥一下。
不過婁眠對此卻也早就已經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完全沒有要攔着的意思,對着像是丢了魂兒一樣栖栖遑遑推開門跑出去的霍知雲一臉無語地擺擺手。
臉上甚至浮現出了一絲苦笑……
-
婁眠,池叙,霍知雲他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從幼兒園開始直到高中皆是同校,所以經常會聚在一起。
小時候甚至還有不少親戚長輩們會開他們三人的玩笑,半真半假地詢問婁眠以後長大了是會更傾向于選霍知雲做老公還是選池叙做老公,要是萬一哪天這倆人為了搶她而打起來的話婁眠會更幫着誰。
好像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婁眠一定是被這兩位帥氣多金的好哥哥從小寵到大,半點委屈吃不得的公主。
但也就隻有婁眠自己知道,其實大多數時候,她分明才是這三人小群體當中最多餘的那個。
霍知雲從小就喜歡跟在池叙的後面跑,池叙比霍知雲大一歲,遙想當年,霍知雲一口一個“歲歲哥哥”“”歲歲哥哥”叫得那叫一個親,不管池叙去幹什麼他都必須跟着。
池叙最不喜歡别人叫他的小名,但這麼多年下來,愣是被霍知雲這麼一句一句地給磨得沒了脾氣。
那時候的霍知雲對池叙的那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就好比池叙今天說他明天準備給霍知雲帶去一個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山溝溝裡面賣了,他霍知雲都絕對能心甘情願起個大早背着小包眼巴巴站在池叙家門口等着盼着。
賣不賣的無所謂,隻要能見到池叙他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