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是誰?”沈令儀又沉聲問道。
她神色已恢複如常,波瀾不驚,面沉如水。與方才歡欣若狂的小老太太判若兩人。
隻有極眼尖的人,才能從她眸中窺見一絲沒來得及遮掩的喜意。
雲曜小幅度搖搖頭:“我不知。”
——假的。
你叫沈令儀,被稱作“琅嬛三仙”,曾是都察院的禦史中丞,還是能救下她性命的五星名師。
“但我聽大人口音,應當是盛京人士……?”她假裝猶豫了一下,不确定地反問。
——假的。
你是祥符人,隻是在盛京做了很多年官。
沈令儀唇角微微勾起:“非也。”
“我籍貫祥符,太姥曾做過祥符文學掾。隻是後來在盛京多年,才學得了一口官話。你聽我現在這樣說,還覺得像盛京人麼?”
最後一句話,她變換口音,換成了祥符人更熟悉的腔調。
聽到沈令儀這麼說,跟在她身邊的小厮面上止不住地露出了訝異之色。
這還是那位沈令儀沈大人嗎。
居然會這麼和顔悅色地跟别人介紹自己的出身背景?
要知道在盛京時,哪怕是同為祥符郡的士族娘子來訪攀談,都很可能被沈令儀擺臭臉轟走。
連當今聖上都曾感歎過“遠鶴此人,着實孤狂疏傲”。
聽到沈令儀的祥符話,雲曜假模假樣地擺出一副驚喜的表情。
“沒想到我與大人竟是同鄉,”她眉眼彎彎,“想來,大人能脫口而出叫我‘小雲’,也是一種緣分。”
聽到“小雲”二字,雲曜腳邊的仙鶴懶洋洋擡起頭。
“噶、噶噶。”
或許是待在雲曜身邊令它感到舒适,與最初相比,仙鶴的聲音已經清亮了許多。
它胖乎乎的身子一扭,整隻鶴的翅膀都依附到雲鶴腳邊,全然不在意兩尺之外還站着自己的原主人。
“……緣分?”
沈令儀微微一笑,視線在雲曜跟仙鶴之間逡巡,不置可否。
房内一時靜了下來。
見她臉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笑,雲曜心裡開始惴惴不安。
好慌好慌。
難道是她說錯話了麼?
有種愛鶴小老太突然變身官場老狐狸的既視感。
此時,沈令儀的視線轉移到一旁榻上,看到了正豎起耳朵聆聽對話的雲旼。
“雲曜,這位姑娘,是你的什麼人?”她問。
明明目光定格在雲旼身上,她詢問的對象卻是雲曜。
雲曜猝不及防被喊出大名,一愣:“這是我阿姊。”
沈令儀又問:“為何來此?她似乎腿上有傷。”
潛台詞是:如果人受了傷,應當去拜訪正經大夫,而不是來尋獸醫。
還沒等雲曜開口,床上躺着的雲旼便忍不住替她回答。
“小曜是被我拖累過來的。我陪她去尋書院拜師,路上不幸墜坡,又遇到這種鬼天氣,隻得來尋最近的相熟大夫救治。”
“你是說……”
沈令儀眉毛一揚:“你陪她去書院拜師?”
“正是。我妹妹卧床三年,剛醒來不過數日,便打定主意去書院讀書。她是個有大志向的女子。”提到雲曜,雲旼開始眉飛色舞。
“噢?”
見有人對雲曜感興趣,雲旼立刻開啟了誇誇模式。
“實不相瞞,小曜她天資聰穎、酷愛讀書,連路上颠簸時都手不釋卷;卧床時,她自立自強,照料她的侍從小郎們都說過‘二娘子不哭不鬧,格外省心’。”
雲曜:“呃……”
聽得她有點汗流浃背了。
為了提升文學技能翻了一本《陰陽論》,就能叫“酷愛讀書”;
昏迷三年變成不會動的植物人,還能說“不哭不鬧,自立自強”。
她姐姐眼裡到底裝了什麼強力的愛妹濾鏡啊!
不過,旁人顯然很容易被雲旼的話語打動。
隻見沈令儀眸中浮現出了動容之色:“當真如此?”
雲旼狠狠點頭,目光不容置疑,大聲道:“千真萬确。”
“這麼說,你是因為三年卧床,身體抱恙,才沒能舉行及笄禮取字?”沈令儀又轉向雲曜。
“是。”
沈令儀問:“而且,剛醒轉短短數日,你就想去書院拜師讀書?”
“是。”
聞言,沈令儀深吸一口氣。
她看向雲旼身上雖然髒污,卻仍顯豪奢華貴的牡丹袍,而後視線又緩緩轉向一身素白的雲曜。
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雖是同胞姐妹,但你能出淤泥而不染。卧床三年,還能卓然獨立,心懷淩雲之志。”
沈令儀表情帶着贊許之意,望着雲曜的目光愈來愈溫和慈祥。
雲旼大笑:“正是如此!我妹妹就是這樣的人。”
雲曜看着其樂融融的兩人:“……”
不是,雲旼你在旁邊樂呵呵點什麼頭?
文化人罵起人來最為緻命,這個小老太太可是在内涵你是“淤泥”啊!
*
說來也奇怪,不知從何時起,外頭的風聲雨聲逐漸小了。
天色重又明朗起來,有光線穿過院内桃李,透過窗牖,在屋内地面拓下幾塊規則的方形痕迹。
過了一會兒,許大夫檢查完了仙鶴的身體狀況。
她開口對沈令儀恭敬道:“大人,我觀這隻仙鶴的狀态,應當已無大礙了。或許隻是吃了些難消化的果實種子。”
此時,她口中的仙鶴,正圍着雲曜不停打滾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