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丞的頭越埋越低,顯然這種事情不适合擺在衆人都在的台面上說,更何況他在此也算是三人之下最大的官,今日衆人将此事聽了個幹淨,以後縣丞這官也不太好做了。
裴佑沒有言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下官來了縣衙,走到西廳門前,卻隻見王征一人在這裡守着,問他崔大成哪去了,他說崔大成吃壞了肚子。下官也沒管這些,隻想着守着一個死人一個人與兩個人差别不大,死人總不會長腿跑了,便也沒管,找到了荷包就回去了。”縣丞面上帶着怒意,但仍發出勉強的冷聲,回道。
“死人不會長腿跑了,但死人會被人捅個刀子。”徐慎微輕蔑一笑,冷哼一聲,淡淡道。
裴佑經他提醒才反應過來,目前的重點一直是紙包的來源,真正緻命的,其實是孫縣尉肚子上那把銀光閃閃的匕首!
不過,如今好像窺探到了什麼。
裴佑半睜着眼,斜睨着瞥向面色發白的王征,問道:“崔大成哪裡是吃壞了,是被你下了瀉藥吧。”
聞此言,崔大成一直低垂着腦袋沒什麼反應,卻是王征,瞪圓了眼睛望向裴佑,滿眼的不可思議。
這是他反應最大的一次。
裴佑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揚,好整以暇地悠悠道:“你下在茶水裡的,哪裡是劇毒的砒霜,隻是尋常藥鋪裡可得的瀉藥。若我猜得不錯的話,你這瀉藥也不是下給孫縣尉的,就是混在茶水裡,下給崔大成的!”
“縣廨裡的堂飯一向噎人得很,但那是公家自有人做,你插不進手,晚上你與崔大成一同值班的時候,吃多了幹飯自會口渴,你便進了廳裡,勸崔大成喝下摻了瀉藥的茶水。而崔大成喝下之後,自是一趟一趟不停地上茅房,而你,也有了完美的作案時機。”
王征聽此言,自嘲一笑。
崔大成看不清神情,但自方才緊張起的身軀漸漸放松,不再緊繃。
裴佑接下來說的話,卻打破了他剛剛燃起的希望。
“不過,殺人的,不是王征……”
裴佑伸手一指地上跪着默不作聲的崔大成,喝道。
“而是你,崔大成。”
崔大成聞言猛地一擡頭,眼中充滿了驚恐,縣丞見此場景已經昏了頭腦,不明白方才還在指認王征,現在要逮捕的,卻是崔大成。
一旁看熱鬧的衙役頗有眼力,立刻上前三下五下将崔大成拎起,鎖住了雙臂。
裴佑踱步到崔大成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眼眸,輕聲道:“就是因為你在這一整個案子中的參與感過低,所以才暴露了你。你明明參與到了每一個環節,但出了差錯的時候偏偏與你無關,一次說是幸運,但是第二次,就不能不懷疑你是故意的了。”
“當謝少尹因縣廨管理混亂打縣丞闆子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原本執杖的是另一個人,是你,将他換了過來,縣丞的荷包也是你在打闆子的時候故意碰掉的,目的就是為了之後作案的時候,能讓縣丞碰見,洗清你自己的嫌疑。”
“第二次,便是在晚上吃飯之時,你故意說口渴,讓王征拿水給你,值班站崗的時候哪裡有水,但恰好,你們所守的,是西廳,曾經縣尉值班的地方。而如今,西廳裡沒有人,你們可以随意支配裡面的物品。王征倒了一杯茶水給你。”
“你借着吃壞肚子的機會,偷溜進去,捅了縣尉一刀。”
“至于王征為什麼要下瀉藥,……”
裴佑居高臨下地俯身打量着二人,視線定格在王征的臉上。
“你也知道孫縣尉沒死,所以才故意給崔大成下瀉藥,想趁機殺了他,是也不是?”
王征恍惚了一瞬,眼神飄忽,似聞此言才回過神來,冷聲道:“他孫山何時做過好事!他就該死!”
衆人被他話語中的恨意震驚,仿若滔天巨浪,帶着沖毀天地之勢,卷入風雷。
王征眉眼低垂,恍若陷入了回憶之中,娓娓道來:“我本是長安城郊一帶王家村人,我有個兄長名叫王律,自幼聰慧善學,十六歲中了秀才,是當時王家村第一個秀才。
三年之後,建興六年,我兄長來到京城貢院參加會試,他一向勤奮好學,鄉試更是當年的解元,不料春闱過後,我兄長連貢士都沒有中。
後來又是三年,又一次春闱,他仍名落孫山。我兄長不服,他自認連着兩次考試,試卷上的題多少也能答出十之八九,就算不是會元,也能在貢士之列,平日裡相熟的甚至不如他的同窗都中了,而他斷沒有杏榜未上的道理。
我兄長幾次奔走,想從那些高官口中知道些緣由,卻都吃了閉門羹。
但兄長此時隻消沉了一陣子,就決定再等三年,破釜沉舟,三年之後再不中,便是天意如此,再不碰詩書。
可沒想到的是,可沒想到的是,在他剛下定決心的第二日,我就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屍體。
二日,我就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屍體。
已經漲得厲害,看不清面目。但兄長的脖頸上,佩了一枚父親留下的辟邪用的狗牙……”
話到此,王征這個高大男人的面上,流出了兩行清淚。
他雙目眦裂,紅絲占滿了整個眼眶,咬牙道:“我兄長昨日剛說過,不會任由自己消沉,來日還要找個事情做,以供家用,可第二日,卻死在河邊的草中。
當時草才剛長出來,連掌寬都沒有,我兄長就大喇喇地躺在上面,明顯是被人所害,而兇手,也不怕我們這種人家去查。”
“我娘聽見兄長的死訊,當即就瘋了。我爹帶着我去長安縣衙找縣尉鳴冤,而孫山,聽了我們的事後,卻亂棍将我們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