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啊?”施溪愣了很久,擡頭看他們。
他臉色蒼白至極,聲音已經足夠冷靜了,還是溢出幾絲顫抖。
謠夫人神色不忍,把那一盆小番茄遞還給他:“小施,人和人的緣分就是這樣的。姬玦生于雙璧,嬰甯峰是他從小待到大的地方,離開未必是好。而且你能完好無損從東君手下逃離,他幫了不少忙吧。姬玦忤逆東君,送你離開,就是希望你自由。”
黃老也跟着說:“對,和你斷掉關系,是對那小子修行有利的事。别難過了,分開對你們兩個都好,你就别回去耽誤人家成聖了。”
……别回去耽誤人家成聖了。
施溪難受地胃絞痛,半蹲下來,說不出話。很久之後,才沙啞應了聲:“哦。”
伴着如血的殘陽,他麻木地吃了口青色小番茄,酸澀的汁液在喉嚨間炸開,又苦又刺,他很快就嘔了出來。心想,怎麼那麼難吃。
*
陰陽家【五蘊熾盛】,要的是和這個世界建立最瘋狂也最極緻的情感。可徐平樂從出生開始,就把自己置身在世外。
将這世界當成一出情節、人物、故事背景他都不喜歡的電影。
他怎麼可能入戲,又怎麼會有半點羁絆和留念。
所以他從來沒想過重修陰陽家的功法。
千金樓聚集了諸子百家所有亡命之徒,他們來自六洲大陸的各個角落,風俗習慣各不相同。
這棟逼仄壓抑的監獄城樓裡,欲望被無限放大,自由也被無限放大。
至少徐平樂覺得挺自由的。這裡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過往一切種種榮辱,都無人知曉。
諸子百家裡,徐平樂第一個入門的是法家。
原因非常荒謬。
“法家一階是守序徒,不錯啊,看得出你小子下過功夫。六州五國做什麼事違法、該定什麼罪都一清二楚,千金樓裡難得有一個知法守序的好苗子。”管事滿意地評價。
“……嗯。”徐平樂低頭,心虛地接過了贊美。
管事給了他一根玉簡,從此以後他就是這條街的治安官了。
管鬧事,管擾民,管“今天飯館怎麼吃出根手指”,管“天殺的包租婆你又停水”,管“沒天理啊給了包夜的錢老鸨三更就趕人”,管“喂我兒子落枕進你們醫館怎麼出來頭沒了”。
徐平樂:“……”
這裡真的需要治安嗎?
他在現代,就不是什麼愛管閑事的性格,穿越後,能讓他管的事基本也不是閑事了。
嬰甯峰帶罪見他的人,無一不是驚恐地跪在玉階下的。
徐平樂兩輩子耳邊都沒那麼吵過。生于秦國雙璧,穿越就在這個世界的權力頂點,他隻有在現代跟人平等交流的經驗。
所以徐平樂也盡可能地回憶自己以前的樣子。久而久之,屬于姬玦的一部分陰冷殺戮,好像也離他而去。
施溪有時候下班早,從棺材鋪出來,會過來幫他忙。
施溪是個熱心群衆,經過他苦口婆心一番勸,往往矛盾轉移,最後原告被告一起追着他們砍。
徐平樂迫不得已,拉着他落荒而逃。兩人如風一樣,跑下十幾層樓梯,拐彎進角落,氣喘籲籲靠牆。
徐平樂氣笑:“我的青天大老爺,你收收神通吧。”
施溪咬牙:“……你就說他們和沒和好吧!”
對視一眼,不知道是誰先笑的。
兩個少年蹲在逼仄的深巷,一起笑了好久。
棺材鋪的黃老有時候見他,都會定眼瞧好多下,然後啧啧稱奇:“施溪你怎麼做到的?人家一個小徐好生生的名門之後,現在都快被你同化了。”
施溪:“啊?什麼意思?”
黃老說:“我記得第一次見小徐的時候,那樣貌那氣質那神态,說他不是帝都貴族我都不信。一個人安靜煩悶站在那裡,也沒人敢靠近。”
施溪:“他裝酷呢。”施溪扭頭:“徐平樂,你說你當時是不是裝酷。”
“我那時看起來很煩嗎?”而徐平樂在意的是這個,笑着問。
黃老翻個白眼,沒再搭理他們。
施溪在窗台上養了一盆小番茄。
“能活嗎?能活嗎?”他憂心忡忡。
這是千金樓最後一株番茄苗,施溪求爺爺告奶奶,從菜市場那位農婆手裡要過來的。
“你種它幹什麼?”徐平樂走到窗邊,跟着一起看。
施溪想了想,說:“我媽有段時間,實驗室研究的就是番茄,苗買多了帶回家,在我卧室窗台上都放了一棵。那棵番茄,我養到了小學。”
“嗯。”他知道施溪是想家了。
施溪說:“我養得還挺好的,果子特别甜。”
徐平樂偏頭,笑:“那你還挺厲害啊。”
相比起施溪左右逢源的讨喜人緣,更讓人震驚的,或許是他在諸子百家修行上所展露出的天賦。這棵半死不活的番茄苗,真給施溪盤活了。
但好景不長。
千金樓漫長多雨的夏季過後,三伏出伏,便是一段從立秋到白露,高溫炙烤的盛陽天。
施溪開始每早晚求一次雨,求雨無果,眼見番茄越來越枯萎,施溪選擇求神拜佛,他折了三根藤蔓枝,把它們剪成同樣長度,插在花盆裡,每天虔誠上香。
徐平樂心說逆天:“你這真的不是在咒它死嗎?”
施溪:“你别烏鴉嘴。”
施溪神情嚴肅,面向小番茄,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三鞠躬。
徐平樂:“……”他也懶得去管施溪了。
徐平樂第一次見施溪哭,是因為施溪在棺材鋪工作,木屑濺進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