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子瑜聽過很多這位陰陽家未來家主的故事。
先秦王第七子,一出生就天降異象,被大祭司選中,養于嬰甯峰陰陽家東君膝下。大國宗室所出,身份尊貴,一歲【觀氣】七歲【觀星】,天賦驚動整個六州大陸。翟子瑜不是沒想過,這樣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會是什麼樣子。
但這些年他在【聖人學府】也見了不少資質出衆的少年人,無論對外是高冷還是溫和,骨子裡多少都是有些輕狂傲慢的。他想,姬玦也不例外吧。
翟子瑜走過落雪的懸橋,穿過浩渺雲煙,在玄月殿後山的亭子裡看到了姬玦。
姬玦在擦劍,手從衣袍裡伸出,掌心抹過劍刃。手指骨節分明,随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緻命的危險。亭子旁邊的寒池已經被血染得深紅,不難想象,這把劍剛剛殺了多少人。
姬玦聽到腳步,把劍收入袖中,擡起頭來。山崖的風清寒,碎着細雪,吹動他玉色衣袂和墨色長發。
各國皇室子弟,容色都出挑,姬玦的母後當年是秦國第一美人,樣貌自然俊逸不俗。
隻不過,六大洲五大國,沒人見姬玦時會盯着他的臉看。
“翟院長,找我有事嗎。”姬玦問。
翟子瑜愣住,手指微動,心中打起面對東君時的警惕來。他走過去,坐在姬玦的對面,許久,才微笑開口,“我找七殿下,确實有一事相求。”
姬玦就坐在對面,淡淡看他。于是翟子瑜将剛才和東君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說完之後,翟子瑜擡頭,想觀察姬玦是什麼态度。
姬玦似乎興緻缺缺,察覺到他的視線,才給出點評,平靜說:“帝姬将死,瑞王暴虐,也不怪你們聖人學府那麼急了。”
翟子瑜:“對,所以才求到陰陽家這裡來。這樁婚事不過是個幌子,隻需殿下去雲歌一趟就行。”
姬玦看向他:“那位世子你們找到了嗎?”
翟子瑜說:“找到了。”
姬玦問:“活着到雲歌了嗎?”
翟子瑜這下沒有再說話了,沉默很久,才如實坦白:“不确定。歸雲歌這一路險象環生,危機不是我能掌控的。”
衛國沒人見過這位世子的真面目,翟子瑜要的,不過是撤掉瑞王的權。所以有這麼一個身份存在就夠了,世子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不重要……
擁護一個假傀儡上位也無妨。
姬玦輕笑了一聲,聲音很淡,轉瞬散于風中。他剛剛洗劍的時候,長發落入寒池,末端有些濕,現在黏在衣服上。
于是姬玦掌心木系元素凝成發帶,擡手挽起長發,開口道:“翟院長,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翟子瑜沒想到那麼順利,詫異,随後驚喜擡頭:“七殿下您說。”
“事成之後,我要你們衛國禁地的玄天木。”姬玦嗓音淡而緩慢:“還有,我不希望這位世子殿下是真的活着。”
重新回到玄月主殿,青爐的煙還未盡。
東君的分身盤踞于此,饒有趣味地問他:“如何,懷淵怎麼說。”
翟子瑜扶去肩上的風雪,從剛剛和姬玦的對話裡回神。
他不欲和東君多談,于是隻是擡頭露出一個輕松的笑:“七殿下答應了。”
“答應了?”東君也是很詫異。
翟子瑜:“嗯,答應了。”
他隐去了那兩個在他心裡掀起滔天巨浪的條件。
嬰甯峰才是陰陽家處理正事的地方,霧凇山更像是一個休憩之所。在下山前,翟子瑜又見了一次姬玦,這次姬玦換了身玄黑色的衣袍,坐于主殿榻上,閑懶支頤,自己和自己對弈。
翟子瑜說出告别之詞後。
姬玦放下了一枚黑子,說:“我送送院長。”
走出殿外,覆雪長階上,翟子瑜開口:“七殿下和我想的有所不同。”
姬玦:“嗯?”
翟子瑜年長他許多,也看不透眼前的青年。在崖亭山溪洗劍的時候,他覺得姬玦是個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現在又覺得,在嬰甯峰多年,姬玦手握權柄,殺伐無數,到底沒那麼簡單。
翟子瑜出聲問:“我聽說七殿下早有心悅之人?”
姬玦擡眼,似乎是有些詫異,不過沒有否認,他“嗯”了聲,唇角噙笑問:“東君跟你說的?”
“對。”翟子瑜釋然說:“七殿下,你是因為有心悅之人,所以才提出第二件事的嗎。”
姬玦更加詫異了,似笑非笑:“原來我在東君眼中那麼深情啊。”又是這種分不清真假的語氣。
翟子瑜覺得第二個條件還是有回旋餘地的,想套出他的話來,于是便問:“那是個怎樣的人?”
可姬玦答:“忘了。”
玄月主殿内,東君留下的那一縷分魂依舊在。
“翟子瑜走了?”
“嗯。”
“我沒想到,你會答應這事,是為了玄天木嗎?”
“翟子瑜來不來,我都會去雲歌一趟的,做個順手人情而已。”姬玦說。
東君詭谲莫測的嗓音帶了些好奇意味:“懷淵,你真不好奇你那位被指腹為親的妻子嗎?”
姬玦明顯沒把這件荒唐事放心上,漫不經心說:“酒後醉言,當不得真。”
東君看着眼前這個看不出喜怒、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弟子,許久不言,心中的戒備卻越發加深。
短短六年,這個孩子成長飛快,已經快到要脫離他掌控的地步。
他好像對一切都遊刃有餘,也對萬事萬物不上心。
當初那個失魂落魄跪坐地上,靠劍才能勉強支撐身體的脆弱少年,仿佛隻是他的錯覺。他是看着他長大,十六歲修行盡毀時,姬玦都沒那麼狼狽過。
“那麼懷淵,你準備一下。明日就出發去雲歌吧。”黑霧一點一點蜷縮,随風消散于大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