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涼。”
方休趴在褥子上,一個勁兒抽氣。
籠子地面多了幾床薄被,籠頂也搭滿草席,擋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肉食飲料被衆人吃得差不多了,隻剩些骨頭空罐。
方休身邊,白雙影一臉空白地塗抹藥汁。他将草藥捏成泥,以食指中指蘸了,塗在牙印和裂傷之上。
哦,還有那些淤青。
……他就離開那麼一小會兒,方休又被打了!
看痕迹,像被人在肚子上狠狠踹了腳。
人類這玩意兒果然脆弱,眨眼間就能死給你看。白雙影面無表情地想,指尖稍稍用力。
方休抖了抖,煞有介事地咳嗽一聲:“别生氣嘛,事情是這樣的……”
不久前。
缺德地笑過後,方休用了三五分鐘了解情況,率先走進裡屋。
得知疤哥與大夫雙雙殒命,四爺怒火中燒。報喪的方休自然沒有好下場,他被四爺一腳從客廳踹進院子,當場吐了口血。
四爺緊接着跟進院子。他身高近兩米,一雙三白眼,壓迫感堪比棕熊。好在他沒有喪失理智,隻是冷冰冰地盯住賈旭。
“解釋。”他蹦出一個詞。
賈旭見方休躺在地上起不來,隻好硬着頭皮上——
“我們想跟您合作!”他大聲說。
路上,方休認真提過。
大夫狀态極差,說不定會出事。如果四爺大夫都還好,他們就裝作新手吓破膽;如果隻有四爺正常,他們就走“有點用的新人”路線。
賈旭回憶方休教的話術:“我們下午去了墳地,疤哥不小心犯忌,被邪祟圍攻……我倆差點死在那,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都是真話,隻是省略了一點點細節。
四爺表情仍帶着憤怒。他抱起肌肉虬結的雙臂,一言不發。
“這是鎖鍊,還有玉佛碎片,都還給您。”
賈旭挺起胸,努力做出鎮定的模樣,“我們頭回參加祭祀,什麼都不懂。要是和您對上,我們肯定會死隊友,根本得不償失。”
“我們需要老手幫忙,您一個人也不方便。現在吃喝不是問題,大家沒必要你死我活。”
說完,賈旭把遇見福老兒的事仔仔細細講了遍。
四爺比他們想象的沉穩。他聽着聽着,眉頭越皺越緊,繼而微松。
賈旭趁熱打鐵:“我們猜出了第二條禁忌。如果這次也是三條禁忌,那就隻剩一條……”
終于,四爺冷笑:“行,你倆知道回來,還算有點腦子。”
他吹了聲口哨,勾魂鎖鍊蛇一般掙脫賈旭的手,自行繞上四爺手臂。
“合作可以,人還是要關着。”四爺指指賈旭,“你,進來細說。”
賈旭背後一片冷汗。
鎖鍊拖人毫不費力,可以無視體格差距。就在前一秒,他還心懷僥幸,想着能不能來個偷襲。
方休說得沒錯,四爺敢把鎖鍊給手下,自有他的道理。這玩意居然認主,他真要是動了手,瞬間就會被反控。
賈旭深吸一口氣,随四爺進了屋。
……
“他把第二條禁忌告訴了四爺?”白雙影停下抹藥的動作。
“嗯——”方休伸展脊背,“反正對面研究得差不多了,不如拿來當籌碼。”
白雙影沉默片刻:“那個四爺……不是好人。”
他的臉上很直白地寫着“你都被他一腳踹出十裡地了”。
方休笑起來:“放心,還有一條禁忌沒找到。四爺現在孤家寡人,肯定會跟我們‘合作’。”
“既然你懂得看人,何必故意找揍?”白雙影不解。
方休舔舔嘴角的血漬:“這樣賈旭不就更像老大了嘛,四爺不會太防着我。”
真奇怪,白雙影明明是厲鬼,上藥動作卻格外輕柔。雪白袍袖随着他的動作浮動,山霧般輕輕搖曳。
白雙影坐在他身邊。黑發如瀑,水一般蜿蜒在他的背上。一縷發絲在眼前攤開,方休忍不住摸了摸,觸感像極了綢緞。
這些發絲和白雙影的指尖一樣冰冷。它們在他火辣辣的傷口上滑動,舒服得要命,他連思考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我感覺我好像纣王。”方休感慨。
“……我不是狐狸。”
難得白雙影接住了梗,他手勁兒立刻加大。
方休疼得彈了下,繼而繃住一張臉:“朕知道,愛妃是豔鬼變的。”
白雙影:“……”
看在吃飽喝足的份上,他姑且按下惡意。
白雙影垂下眼,輕撫方休赤裸的背。這副皮囊肌肉偏薄,蝴蝶骨輪廓略硬。方休皮膚本就蒼白,襯上一道道血紅傷口,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太過單薄脆弱,還是養胖點更順眼。
“原來你還知道疼痛。”白雙影繼續抹藥,指尖描過一道道傷口。
“我不僅特别怕疼,還怕麻煩怕吃苦怕寂寞,尤其怕死。”方休誠懇地說。
白雙影同樣誠懇:“還沒入夜,不要說這種夢話。”
方休又笑了。他側過頭,黑瞳如同兩丸黑瑪瑙,有了隐約的光彩。
“真的。”他說,“我從沒跟别人講過,這是朋友間的小秘密……哎喲!”
白雙影到底沒忍住,再次加重了力道。
方休魚一樣撲騰:“輕點輕點!大哥放過我,改天請你吃四爺,好不好——”
小院屋内。
四爺并不知道自己上了菜單,不然他的心情還能更差。
他明白祭祀無情,可一天之内死兩個手下,損失還是太大了。這是他第五場祭祀,也就是說,後面三場他得獨自參加。
光是想到這事,四爺就一陣頭皮發麻。要不是還用得着那些新人,他恨不得殺光他們洩憤。
大夫也就算了,那人精神狀态不對勁。他身體畸變,崩潰自殺也說得通。
但疤哥沒那麼容易死。
還在陽間時,疤哥就是他的馬仔,手上好歹沾過幾條人命。他對疤哥的性格門兒清,都過了四場祭祀,那個人不會蠢到随便犯忌。
疤哥唯一的缺點就是性子傲,可能對新人放松警惕。
可是知道不對又怎樣?這就是個陽謀。
不管疤哥怎麼死的,他成了光杆司令是事實。自己再強,也很難一邊看管這麼多人,一邊應付村中邪祟,再分心調查第三條禁忌。
“操他媽的。”
四爺猛地踹了腳桌子,脆弱的木桌應聲而碎。
……他隻能和那組人合作。
算了,他管得了疤哥大夫,就管得了那群雛兒。小心防着那兩個男的就好,尤其是那個賈旭,濃眉大眼身闆壯實,氣勢挺像那麼回事。
同一時間,賈旭在籠子裡唉聲歎氣。
他歎氣歎得實在大聲,方休忍不住扭頭去看。真是漫長的一天,辛苦這位“主心骨”了。
對四爺,賈旭順利談成了合作。
對同伴……方休那聲異常缺德的笑,他自己還沒解釋,賈旭就主動用“方休吓得情緒錯亂”搪塞過去。
也不知道賈旭幹嘛那麼緊張,眼下他們又不是敵人。
合作談成後,成松雲把先前的越獄計劃告訴了他倆,包括每個人的能力。賈旭和方休也坦然分享經曆和能力,隻不過方休變了一點點說法。
“污染因果”難以解釋,不如說成“隐藏行迹”。
雖然白雙影的能力有些殺傷力,但把人變成樹有點花哨,限制也多。不如黃毛怼臉來一拳,直接衆生平等,打死一個算一個。
從實用性上來說,梅岚的“水面潛行”和成松雲的“怨鬼護罩”還要更強,有代價限制也能理解。
賈旭的“變身”,則和黃毛的“體質加強”,陰郁少年的“鬼探子”一檔。它們簡單粗暴,無需代價。
話說回來,白雙影也沒要求過代價……賈旭的畫皮那麼怕白雙影,會不會是因為畫皮其實也很弱?
賈旭歎氣這麼狠,沒準是發現了這一點。
方休上完藥,緩緩脫離隐藏狀态。
想到自家鬼的技能還沒到代價個稅起征點,他不禁安撫地拍拍白雙影,後者臉上緩緩長出一個問号。
交換完技能情報,作為唯一指定輸出,黃毛十分嘚瑟。
他拿眼瞥方休:“除了你,大家的鬼和能力都配套。為啥豔鬼玩隐藏啊?它不該來個‘色.誘’嗎?”
方休震驚:“我家鬼長成那樣,用得着施法色.誘?”
黃毛:“?”兄弟,你的話有點道理,但很怪。
方休:“再說帶人隐藏很合理啊。把人類誘惑到手,難道它們要拿身份證開房?”
黃毛品了品,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哥們,你召了個男豔鬼,你該不會喜歡男的吧?”
他邊說邊往後退,嘴裡啧啧有聲。
突然聽到這個問題,方休有些懵,但他很快又和善起來:“我沒想過這事。但你盡管放心,無論我喜歡男人女人,我保證不會喜歡你。”
黃毛:“……”
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該回答“那太好了”還是“去你大爺”。
一隊邪祟為他解了圍。
福老兒的唢呐隊再次出現,這回它們是單獨來的。隻聽院子外唢呐聲聲,唱腔九曲十八彎。
“神自嵬山降——客随苦雨來——”
“外客不常有——入村自徘徊——”
“今朝迎客喜——明日送客哀——”
“念客困獸鬥——我輩徒傷懷——”
大頭童男童女緩步走入院子,碩大的頭罩笑容喜慶、油彩斑駁。
它們懷中各抱了四份紅紙請帖,正好對應院内八人,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