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社區開始播放舒緩神經的音樂,聲音從打開的門縫間鑽進來,又随着關門聲漸隐。
回來的男人還是出去的那一身,袖口沾了點灰,發梢微濕。
他對沙發上的戴熙安熟視無睹,自顧自去了浴室,水流聲響起又在短時間消失,原本若隐若現的鐵鏽味變得難以掩飾。
從浴室出來,楚祖拎着新買的襯衣往身上套。
戴熙安端詳着他,看起來還是沒什麼異樣,偶然能瞥到男人襯衣下的上身貼着七八處特制醫用膠帶。
楚祖把襯衣下擺紮進褲子,把傷口完全遮住了。
“想好了沒有?”楚祖問。
“您會死的。”戴熙安的嗓子沙啞。
“每個人都會死。”楚祖還是說。
“我不想死。”戴熙安指尖掐進掌心。
女人沒化妝,臉白得透明,仔細看終于能看到眼角細微的皺紋。
記憶中她從來沒對誰說過這話,落在下層人耳中隻讓人覺得好笑,上層人聽了倒是會裝模作樣的安慰一番,留給戴熙安的唯剩尴尬和難堪。
“盧錫想要密碼。”楚祖拉出房子的智能管家服務,預約了兩份早餐,“從唐崎手裡拿到密碼,你就死不了。”
“你已經把彌托利的技術幫他弄到手,再讓他拿到唐家的密碼,整個上層都會成為他的玩具。你和我也都沒了用處。”
“至少你能活到那個時候。”
“你呢?”
“和你沒關系。”
戴熙安覺得和楚祖壓根沒什麼好聊的。
他真的就是一塊又臭又冷的黑鐵,不考慮人的情緒,措辭簡短,直擊話題中心,表達完觀點後就不管不問了,懶得再多說一個字。
戴熙安突然很想什麼也不管了,不管盧錫安諾是不是在監聽,直接說:你救我難道不是想讓我站在你這邊嗎?
你把你的欲求給我看,難道不是想在你孤獨又危機四伏的前路中再加一條亡魂嗎?
那你跟我擺什麼臭臉?
“我拿不到密碼。”戴熙安說,“唐崎是病态的理想主義者,他能為理想眼不眨送死,也能為了理想看别人喪命。哪怕盧錫安諾拿整個下層威脅他,他也不會交出密碼,而是幹脆魚死網破,誰讓他的理想破滅,他就讓誰付出代價。”
楚祖多看了她一眼:“你對唐崎的評價并不好。”
“我對盧錫安諾的評價更差。”戴熙安心酸地笑起來,“我不是上層人,也不是下層人。帶我走上這條路的老師被我賣了,救過我的人被我殺了。你說回家的時候我壓根想不出我能回哪個家,這個世界沒有比情報販子更邊緣的角色。”
“有。”楚祖想了想,“你覺得我是上層人,還是下層人?”
戴熙安:“……”
“而我不在乎。”楚祖低聲說,“除了盧錫承諾給我的東西,其他我都不在乎。”
“他……不一定會願意。”
“我知道。”楚祖平淡點頭,“我做手術了,成了他的玩具之一。盧錫不需要給玩具什麼,但我希望他能遵守約定。”
“你讓我覺得恐怖。”戴熙安輕聲說。
話出口她才想起不該把内心想法說出來,楚祖沒有脾氣不代表他脾氣好,他們在盧錫安諾的監視下聊天,不該說會引發懷疑的内容。
楚祖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做不到。
當她在意識到楚祖的行事風格是先付出,再強行讨要回報的瞬間,她便想起了列車上的談話,随之驚覺,原來自己被擺在了和盧錫安諾一樣的位置。
她何德何能?
楚祖對她甚至比盧錫安諾要寬容,還給了另一條路:要不要去唐崎那邊?
戴熙安不再說話,她側頭看着窗外。
晨曦把上層區映照得暖烘烘,社區放出人造鳥類,營造人們認知中的清晨,懸浮車停靠在指定站點,學校負責接送的老師全是仿生人。
事實上,那群排隊上車的小孩裡也有少數仿生人,沒有孩子的家長可以花錢給自己定制孩子,定制參數詳盡到小孩沖他們撒嬌時笑容的角度。
仿生人小孩不會長大,等他們到了該長大的年齡,家長就該考慮定制下一個小孩了。
好沒意思。戴熙安想,他們這類邊緣人和仿生人又有什麼區别?
功能性的角色,有用處的時候出現,沒用處後等待被處理。
她又想起遊走在兩頭間言笑晏晏的自己。
被盧錫安諾的人抓住後,她被按在鏡子前看着自己受刑,鏡子裡的女人被一顆顆拔掉牙,她的頭□□浮在臭水溝裡。
那時候她想,死了也就死了,就和被她出賣的老師一樣,和那些報廢的仿生人一樣。她盡力了,活不下去嘛,也不丢人。
但楚祖該死的承諾又在腦海作祟。
「我不想死。」
能讓戴熙安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難道楚祖還不恐怖嗎?
戴熙安定定看着男人,許久後才聽到自己開口,聲音遙遠又陌生:“我哪兒也不去。”
楚祖“嗯”了聲。
廚房的全自動器械提醒已經做好早餐,高濃縮營養液,3D打印面包,合成蛋白棒。
楚祖去廚房端餐盤,戴熙安去浴室洗漱。
她看到邊上的垃圾箱,裡面堆着帶血的紙巾和一次性注射器。她想了想,去客廳找到本子。
楚祖把餐具遞給戴熙安,戴熙安還以寫下的東西:
【下層十八區,西德尼,盧錫安諾的私生子。】
盧錫安諾睡過的人他自己都數不清,安全措施一向做得到位。
他是最憎恨繼承人這一說法的埃斯波西托,陰冷雙頭蛇不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其餘血脈來分享權力,哪怕是他的親生骨肉。
楚祖面不改色看完,無聲撕掉了這張紙,灑入面前營養液裡。
戴熙安也将自己之前寫的那句話輕輕撕碎,扔進杯子。
他們心照不宣地碰杯。
秘密被吞進食管,咽進胃裡,等待胃酸消化殆盡。
“下午四點我會出門工作。”楚祖說,“你有什麼需要我帶回來的?”
戴熙安搖了搖頭:“你給我的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