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一擺手,制止奉甯請罪,轉而吩咐,“将那罪婦押過來。”
雪鷹旗兩名旗官親手壓着一名婦人走過來,按住她,跪在衆人面前。
趙毓上前仔細打量:
這名婦人年紀也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頭發挽發髻,是嫁過人的樣式。她面容憨直,圓臉,肉鼻子,塌鼻梁,一雙眼睛不大,眼神頗為老實厚道。她身上則是鄭人女子日常布襖布裙,衣服料子是足的,由于身材有些壯實,隻是顯得不那麼空曠寬大而已。
——隻是普通壯實可能還很厚道的村婦!
趙毓在西北和冉莊見多了這樣的婦人,大多勤儉持家,老實本分,生兒育女,侍奉公婆,很是符合文湛對婦人“昭教化”的偏好,當真看不出任何陰謀詭異的痕迹。
這時候溫摯到了。
文湛吩咐她先将那無辜姑娘領到前方營地,換身衣服,再給她做些吃食,等她緩緩神再問話。結果那姑娘跟着溫摯走的時候還打了幾個飽嗝,弄到柳密都差點笑出聲,隻是,當她走出衆人視線,回頭看了一眼趙毓。
文湛,“奉甯篩出那五婦人,最後問了一遍話。”
奉甯連忙答,“是,臣記得。”
文湛,“承怡,她一開口,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趙毓,“啊啊啊啊?”
文湛,“你不覺得她的聲音耳熟嗎?”
趙毓又仔細想了想,搖頭如同撥浪鼓。
文湛,“她同沈臻在講雍京官話時,将嚷、甯、黃、王等幾個字的起始音和尾音都念錯,斷句也不對,可是他們錯的地方卻是一模一樣。”
“她就是教沈臻官話的那個人,籍貫姑蘇。”
趙毓忽然想起來,去年文湛見沈臻第一面就點過,沈臻的官話中有吳腔!
趙毓驚,“陛下,你是說……,您的意思是說……”
文湛,“奉甯将那五人篩出來,我也沒有十分确定,隻是十分懷疑,這才将她們全部放生。随後我出獵場一路跟蹤查證,不出一日便有結果。終究是她道行太淺,也是他們過于心急。”
趙毓,“她到底什麼來頭?沈臻為什麼會向一姑蘇村婦學吳語腔調的雍京官話?”
“她不是村婦,這罪婦是瘦馬。”文湛,“被送給沈臻為妾。”
“啊啊啊啊啊啊!!”
趙毓大叫,“怎麼會有相貌如同豬剛鬣一般的瘦馬???”
那婦人忽然擡頭,惡狠狠盯着他。
“……”趙毓有些結巴,“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呃……”
那婦人,“你們男人光盯着女人家臉孔看,為人浮面兒,做事情搭漿,不上台面!”
趙毓,“……”
此時,文湛卻幽幽地說,“哥哥自然隻知道江南獻過來的瘦馬容貌姝麗、豆蔻年華,歌舞琴棋書畫無不精通,那是因為王公貴族揀瘦馬自然是挑頂尖的掐走。”
“殊不知,這瘦馬也分三六九等。”
“有些女子姿容上差一些,學一些看賬算賬的本事,被買入主人家管賬目,也好梳理日常開銷。這罪婦在沈府,便是此等功用。”
“哥哥高門,内府有專門的賬房,自然對這些人和事,不上心。”
趙毓,“……”
半晌,他喃喃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不對!
“她管賬!”趙毓一回神,指着跪着的婦人道,“也就是說,沈臻手中關于漕運倉場的賬目,根本不在溯黛手裡,而在她手中!”
“是。”文湛點頭,“我一直奇怪,既然有人甘冒大不韪将高昌那瘋婦運出獵場,為什麼不趕緊逃命,反而四次三番再回南苑攪弄?此時我明白了,那些人見到高昌瘋婦那一瞬,應該也明白了。”
趙毓點點頭,“溯黛是高昌王女,可她從小不在漢地長大,不識漢字,根本管不了賬。如果旨在漕運,那些人必須再找人進獵場,将真正握住沈臻賬目的人換出來。”
文湛,“李氏本就是必死之局,可是他們沒有算準奉甯在西北認識高昌瘋婦,所以李代桃僵之事暴露過早。不過他們到也沉穩,而且極擅謀劃,直接将計就計,趁李氏暴露之時,借着獵場清查人牲之機,攪了一個五婦人局,想着趁亂渾水摸魚,将這姑蘇罪婦混出獵場。隻差一點,他們居然也就得逞了。”
“陛下可知,誰為幕後之人?”趙毓又問,“李氏母子之殇血腥殘酷,這背後究竟是何勾當,她丈夫解家又與哪家王公勾連,陛下知否?”
文湛看了看他,才說,“維黍維稷,維糜維芑。恒之秬秠,是獲是畝。恒之穈芑,是任是負。”
……呃。這是“天要下雨”的陛下文雅版嗎?
沈臻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妾,因為幹系太大需要重點查問,趙毓想着先去溫摯那裡看看那位姑娘,如果沒有别的問題,就讓溫摯的人先将她帶離獵場,畢竟這裡終歸不是一個安穩的地方。
這姑娘有極強的生存能力,到也不缺少吃食,溫摯讓人準備了熱水,給她洗洗臉,梳一下頭發,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此處畢竟是營地,不好沐浴,等一切出去了再說。
可這姑娘的頭發多日未洗,也不是塗抹桂花油的事兒,而是單純就是時日長久,如同長久沒有住人的院落,頹垣斷壁,雜草重生,溫摯幫她梳理的時候實在過于費勁,隻能再讓人燒一大鍋開水,重新給她洗洗頭發。
趙毓看着她,心中有些異樣。
他感覺身後有人,一回頭,見是黃枞菖,手中拿着一個木塞封了口的小陶罐子,和一小木盒子蜜餞,“這是謝大夫熬的藥湯子,主子讓我給您拿過來,還有點甜果子,喝完藥可以清清嘴。”
趙毓,“這時候我喝不下。這麼着,你去取兩壇子高度燒酒過來。”
黃枞菖,“沒到晌午,這個時候飲烈酒要配橫菜,現在吃了,怕一會兒正點吃飯就沒胃口了。”
“不是。”趙毓搖頭,“這姑娘頭發裡面有虱子。一會兒,等溫姐姐給她洗完了頭,用燒酒包裹住,悶上一天,就能把那玩意兒全滅了。”
“咦~~~~”黃枞菖一呲牙,“好好一大姑娘,還沒出閣吧,怎會如此腌臜?”
此時,溫摯将那個姑娘的頭發沖洗完畢,她讓溫摯扶着坐直,濕潤的頭發攏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還有一雙如同夜中豹子一般的黑亮眼睛,往趙毓這邊,看過來。
趙毓,“她……應該是,走了很遠的路。”
溫摯用黃枞菖取來的烈酒為這姑娘包裹了頭發,趙毓遞過去一顆蜜餞。
“姑娘,你,……是不是見過我?”
“也許小時候見過……”她接過去這顆蜜餞,就像十年前那個明月高懸的夜裡一樣,她也是這樣,從他手中拿過去一顆杏子幹。
敦煌的沙丘上,燃着火堆,用琵琶奏着《十面埋伏》,箜篌撥動着《陽關三疊》,歡聲笑語,歌舞喧天,炙烤的羊腿和拉莫孔雀河魚的焦香氣味,一壇一壇的葡萄酒,被喝下去,順着滿是瓊漿的嘴角流淌下來,潤濕了胸膛,流淌在沙土上,仿若人血一般。
那姑娘雙手捏住蜜餞,低頭,“當時我還太小,不記得了。”
趙毓向後退了半步,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你,……,怎麼到獵場來了?”
“我當時剛到朱仙鎮,盤纏讓人偷了,本來想着那裡是商貿重鎮,找個活做很容易,可是人餓了三天,沒什麼力氣,正想着讨一個饅頭吃,就聽見街上過去兩個姐姐說悄悄話,有大财主請人扮觀音,被選上酬勞是二十兩白銀,如果沒被選上,也能有一頓飽飯,所以我就去了。”
溫摯說,“和你一起來獵場的還有四位娘子,都在我那裡安置。其中一位被家人接走,另外三人,家裡将她們換了銀子,已經恩斷義絕了,她們便不再歸家,就留在我府中。姑娘,如果你還有去處,我讓人告知你家人過來同你團聚。”
那姑娘輕輕咬了一口蜜餞。
溫摯,“姑娘,你的家人呢?”
“死了。”她又咬了一口蜜餞,“死絕了。”
溫摯一愣,她扭頭看了看趙毓,卻發現趙毓臉色極差,甚至一隻手一直扯着胸口,很難受的樣子。
她又問,“姑娘,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那姑娘又将蜜餞咬了咬,方說,“我爹原是邊軍把總,正七品武職,原本駐敦煌,後來西北軍裁撤,我爹跟随程風将軍駐守遼東。再後來,程風戰敗投敵不知所蹤,我爹所在部隊被分到文王戎氏部署。後來又後來,北境亂了,我爹他們并不是戎氏嫡系部隊,艱時,沒有銀饷,沒有兵器,沒有糧食,成為棄卒保車的卒子,被棄在遼河。當時他們想入關,可是山海關已經全面封鎖,雄踞高山的九門口也已被堵死,他們回不來了。”
溫摯此時方知,趙毓為何如此難受了。
她,“令尊戰死了?”
“沒有。他們降了。”那姑娘方将眼睛從蜜餞上移走,看着趙毓,“降了高昌王。”
溫摯一愣!——這是投敵叛國。
“我爹他們跟着高昌王吃過幾頓飽飯,後來後來再後來,戰死了。”
“我娘殉了夫。”
“我沒有其他親人,可我不想在遼東,還有一些人也不想。高昌王向朝鮮借了船,送我這樣的人從海上入了關。他說,拿着盤纏向南走,天氣暖和了,山川秀麗,草木豐茂,好日子就來了。”
“最後,我到了獵場。”
“我知道這裡不對勁兒,當時有人清查人數,但是我太累了,就睡着了。等我醒,同我一起來的那四位都不見了,我想着找當頭兒的說道說道,還沒來得及,你們就來了。”
溫摯,“可是,姑娘,叛國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叛國?”那姑娘又低頭看着蜜餞,“斷糧的時候怎麼活?樹皮,藏糧食的鼠,餓死的孩子,甚至是觀音土,能吃的都吃了,有些姨甚至去賣了身。怎麼,同類相殘的血肉,可能傳染瘟疫的野物,一天過十個男人換的馊泔水,這些都能吃,高昌王幹淨的飯菜吃不得嗎?”
趙毓忽然站起來,轉身向外走,黃枞菖連忙将手中的家夥什放一旁,向外追出去,臨出營帳還急着對溫摯說,“溫夫人,看住她,一定要看住她!這些話不要再說了。”
溫摯歎口氣,什麼都沒說。半晌,她開口問這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喇叭花。”
溫摯,“有大名嗎?”
這次,那姑娘不說話了。半晌,她才說,“有,還是他給取的。”
溫摯,“是什麼?”
“姜旋。”那姑娘說,“他說,傘一樣的花朵在他家鄉都叫旋花。旋花有很多種,有的隻是單純美麗,有的可入藥,還有一些,則是毒性深重,可緻人迷幻,甚至發瘋。”
其實渡海之前,高昌王就對他們說過:他們與趙毓的緣分早就斷了,從西北軍被裁那一日就斷了;他們與家國之間的守護與背叛,也于父兄戰死之時了結;他們入關之後就與往昔再無瓜葛,以後天高海闊,不要再回頭。
可是,姜旋又看着手中的蜜餞,已經被啃咬到隻剩下最後一點,牙齒切開的端口卻有些模糊,很像這段時日,也如同生與死的邊界,一樣的模糊不清。
外面起了風,也卷起來烏雲,明明方才還算是朗朗乾坤,此時已經初現昏暗無邊的征兆了。
暴風雨欲來。
趙毓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裡,黃枞菖追過來揪住他的胳膊,一直在說些什麼,可是他聽不明白,他隻是看見黃枞菖的嘴皮子一直在動,就是聽不清他的話,如同人在水中,一起感官都是模糊的。
他忽然向一個地方走過去。
柳密親手将程風送進獵場,這段時日,也是他時不時過來關押的地方看看。雖然程風已經是禦前核準罪在不赦,可是上祭祀高台之前,他就在“六畜興旺”的範圍之内,不能被作踐。如今程風重枷已經取下,他手腳上依舊有鐐铐,卻不是鎖到寸步難行,柳密給他帶了羊肉湯,鍋餅,還有一壇子燒酒。
程風自然知道柳密是誰,自從端午那夜午門喊冤開始,這一路走來,就是诏獄,大理寺,還有都察院,柳密一直官服嚴正端坐于匾額之下,他是年輕的清要文官,中樞閣臣,也許,還同趙毓是好友。
隻是,柳密并不同他講話,放下吃食,又詢問了守衛幾句話,轉身要走,忽見敞開的營帳外,闖進來一個人,黃枞菖一直揪着他的手臂,看着像是勸阻,其實也是支撐。
那人就這樣看着他,看着程風。
他背後是天空,烏雲壓境,已經徹底暗下來,四周的火把迎着風狂舞着,如同祭祀時可焚盡犧牲的孽火一般。
程風忽然開口,“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高昌王。
程風忽然問,“趙毓呢?”
殷忘川拿着茶盞的手指一停。
程風又問,“西北戰事一平,他就走了,再無聲息,他還活着嗎?”
殷忘川,“找他做什麼?指望他幫你?”
“不。他老丈人尹明揚是當年威名赫赫的西北王!尹大人都做不了的事,趙毓也做不了。我不想連累他。” 程風說,“高昌王,你們是故交,我隻想知道,他是否還活着,他過的好不好。”
殷忘川,“活着。至于他過的怎麼樣,我不知道。”
程風,“你能找到他嗎?”
殷忘川,“找他做什麼?”
他又問了一遍。
程風,“托付我十七位兄弟的骨灰。”
“程先生。” 殷忘川忽然以一種極其認真的口吻說,“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事成之後,你一定能見到趙毓。你十七位兄弟的骨灰,你程氏十三亡靈的牌位,甚至你的身後事,盡可一并托付于他。”
程風盯着他,似乎想要從那雙滿是冰碴的眼珠子中找出一絲一毫的佐證。
可惜。
毫無蹤迹。
程風無法判斷殷忘川話語的真假。
殷忘川回身,望着遠處,極目所及,是肉眼凡胎看不穿甚至看不見的大正宮。
他說,“我向長生天起誓。”
……
見趙毓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程風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誰?”
趙毓,“先帝長子,祈王承怡。”
對于這個回答,程風覺得自己應該震驚,但似乎又沒那麼震驚。
“祈王殿下。”程風說,“西北軍對于你來說,算什麼?”
趙毓沒回答。
程風,“我們是你不世功業踐踏的屍骨,列土封疆開鋒的利刃嗎?”
良久。
趙毓輕聲回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