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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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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密聽着,不禁心中一驚。

——趙毓,怎麼會如此沉不住氣,被查伊瑝用幾句言語就挑起怒火,将自己陷入 “對高昌王百般維護,與高昌王情真意切” 的境地?

“有舊聞。” 查伊瑝繼續說,“殷忘川昔年在雍京居住的時候,就與趙先生過從甚密。”

衆人以為趙毓會極力否認,沒想到他卻直接點頭,“是。”

查伊瑝,“高昌王昔年在雍京,住在趙先生的府邸?”

趙毓,“是。”

查伊瑝,“趙先生對昔年這位友人,如今大鄭的敵人,想必,也是有些複雜。”

趙毓則笑了,“到也沒什麼複雜的。不過……,昔年,他不是友人。”

他的眼神飄過衆人,看到微音殿的雕花窗,外面的煙波浩渺的太液池,還有鋪于水面上,開到盛極的紅蓮。

查伊瑝,“禦前,趙先生如此否認,有罪犯欺君之嫌。”

“他曾是,……” 趙毓,“我的家人。”

衆人委實一愣。

甚至連查伊瑝都愣了。

“住口!”

禦座之上,文湛驟然呵斥!

指間瓷盞狠砸于地面!

名貴的元熙官窯盞,在太湖金磚地面上碎裂一地,如同隆冬北境之地,白雪皚皚,覆蓋一切生靈。

靜。

此時微音殿的靜,若積水自萬仞之巅轟然落下,洶湧奔騰,帶着毀滅的殺意。

衆人皆匍匐,腦門叩于地面,不敢擡頭。

天子之怒,浮屍百萬,流血千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手,扶住趙毓的手臂,紅底描金的江崖海水紋路,是黃枞菖。他低聲在趙毓耳邊說,“起來吧,陛下走了。”

衆人這才松口氣,擡頭,從跪着的太湖磚面上起來。

不知怎麼了,這些元熙重臣們總覺得有些空茫。

微音殿依舊。

大殿頂上蓮花纏繞,琉璃燈盞華彩萬千,甚至連香爐中的焚香都散發着靜谧的香氣,蜿蜒出一道纖細的不可捉摸的雲,飄蕩而去。

可是,這裡似乎曾經被水濤淹沒。

如今,滔天巨浪退去,留下了滿目瘡痍與遍地屍骸。

元熙宰輔,自有元熙宰輔的氣度。查伊瑝看着黃枞菖攙扶着趙毓,過來,未語先笑,和顔悅色說道,“趙先生不必憂慮,陛下顧念手足,自然對先生寬仁。”

朝野贊文湛是雄主,是聖王,文韬武略君臨九州!

卻從未說他“顧念手足”!

趙毓看着他,也是笑,“多謝查相寬慰。”

查伊瑝微笑着拱拱手,與顧澹離去。

梁徵走的時候,面對趙毓伸出一隻手,顫巍巍指着他半天,一聲長歎,甩袖離去。柳密也是沉默,施禮之後就走了。而旁人與趙毓不熟悉,自是無話,隻是,鹿有鳴離開之前,面對趙毓執同輩禮,說了一句,“趙先生,性情中人。”

偌大的微音殿中,隻有趙毓,黃枞菖,和楚薔生。

楚薔生看着他,随後看着殿外,“鹿有鳴在寒門士子與雍京四品之下文官中極具威望,得他一句‘性情中人’的言語,不容易啊,承怡。”

趙毓沒吱聲。

“陛下,……” 楚薔生歎口氣,“十四年了,我從未見他如此暴怒。”

……

那是遙遠神秘的星空。

眼睛從這裡望過去,視野内是繁茂紫竹,竹枝竹葉分緻錯亂,顯得至上星空廣袤無垠,卻殘缺不全。

玉熙宮後山紫竹林,先帝命人所種,旨在打醮時接引仙氣。

如今先帝駕崩多年,今上對修真打醮的事情完全不感興趣,紫竹林也就多年無人打理,荒蕪了。

趙毓躺着竹林層層落葉之上。

看着……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時常仰望星空,也時常發一些感慨,——這個塵世如此的寂寞如雪!

忽然!周圍腳聲淩亂。

嘈嘈雜雜。

甚至還摻着兵器砍劈雜草硬竹的鋒利破損聲。

趙毓下意識摸腰間,陡然驚覺,——這裡是禁宮,他沒帶防身弩|箭!

此時,一盞琉璃燈,在重重落葉與雜草之後,璀璨而纖細的光線透了過來。

他看到光,就愣了。

提燈之人一看到趙毓,停下,聲音極低,似乎高聲一些就能累到他,“怎麼在這?”

随後,轉身将手中燈交給身後的柳從容,揮了揮手指,讓他們走。等那些人都退去,文湛才說,“泥爐上還有給你的湯,你再躲着,就涼了。”

說完,他走過去,伸出腳踢了踢趙毓的腿,“過去那邊一點。”

“我,……” 趙毓向旁邊挪了一下。

文湛過去他身邊,坐在竹林落葉之上,學着趙毓的樣子,躺下,看着那邊星空。

“這竹林好亂呀,禁衛軍和柳從容,還有我,找你,找了半個時辰。” 文湛居然還能心平氣和的感慨一下,“原先,先帝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趙毓,“當然不是!當年紫竹林可是仙氣飄飄。還不是因為你不喜歡這裡,所以才荒了這麼許多年?”

“是嗎?” 文湛有些不以為然,“你躲我做什麼?”

趙毓支吾,“我……”

“知道查伊瑝呈奏什麼了?” 文湛的聲音有些飄忽,“西北邊境什葉鎮上一封廢棄的婚書。故西疆十六國通行六種語言寫就,其中有文言文,還有,……高昌文。”

“我看到了他的花押。”

“字很好看,極認真,似乎他生平所學都凝在那幾個字上面了。”

“殷忘川。”

“承怡。” 文湛忽然換了聲線,很認真,卻沒有看趙毓,問,“什麼時候的事?”

趙毓,“戰争結束,西北撤軍的時候。”

文湛,“他用什麼蠱惑了你?”

趙毓,“他說,一起走。”

文湛知道,那象征着自由。

這是他用盡全力,拼盡生命也無法給予的。

他的愛,無論怎樣深厚,都是沉重的,天生帶着牢籠與桎梏。

……

“你還不明白嗎?”

“陛下!你是大鄭的皇帝,你就是大鄭王朝!”

“所有人,你的親人,愛你的人,甚至是你愛的人,我們所有人!”

“全部都是你,你頭頂的天子十二旒,你身後大正宮的奴隸!”

“生生世世都要為它們賣命!”

“生生世世!”

“不死不休!”

……

當年,殷忘川将簽字押花好的婚書送過來,趙毓隻能讓他等一等。

因為,幾乎同一時刻,雍京出大事了。

景王南苑叛亂,禍起肘腋,文湛重傷。一封司禮監紅封诏書八百裡加急呈送西北,趙毓連着三晝夜不下馬,千裡回京。

趙毓守了文湛七天七夜。

等皇帝終于醒過來,那天夜裡,雍京下了暴雨。即使多日未睡,趙毓卻無法合上眼睛。他就站在壽春宮的廊檐下,看着煙雨迷蒙的大正宮。

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童年的樂土,還有,似乎他全部的回憶,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最深刻的,入了骨血的回憶都是在這裡。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抛開這一切,隻是,當他再看到這裡,他明白,這裡似乎就是他生命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同他長在一起了,切割掉,就會把他徹底毀壞。

一站,就是一夜。

……

殷忘川,“你不回雍京了?”

趙毓,“江南熱鬧,人多,貨物多,銀子多。”

殷忘川連頭也沒有擡,“你以後都不回雍京了嗎?”

等了好久,趙毓吃完了三顆棗椰,把籃子放在一旁,拍了拍手,才說,“路斷了。人這一輩子,想要過的去,就得向前走。”

……

其實,回雍京的路一直沒有斷。

還有人,一直在等着他。

那人說:

——承怡,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我不可能永遠等着你。我隻能等你到今生今世,我死的那一刻為止。

……

趙毓,“我沒同意。”

文湛,“我知道,那是一封廢棄的婚書,就是因為沒有你的名字。”

廢棄的婚書,終止的盟約。

他們之間無論有怎樣的過往,怎樣的情誼,怎樣的盟誓,是否曾經同生共死,是否是“家人”,都斷裂了。

從那之後,他們就是敵人了。

文湛忽然扯住了趙毓的袖子,扣住他的腕骨,“哥哥,我們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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