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稅銀的數額,沈臻怎麼知道?
在場幾人心思變幻。
趙毓知道文湛極其忌諱這些。
沈臻有一句話是對的,——戶部的稅銀,那是大鄭朝廷的命脈!
不過,此時,微服的皇帝卻以一種近似輕薄的情緒,開口說,“不對。”
沈臻反問,“什麼不對?”
文湛,“去年戶部的稅銀是七千三百一十萬兩,不算零頭。”
既然沈臻已經知道了‘七千萬兩’,那麼,再說的準确一些,也無所謂。
此人背後一定有深淵。
絕對。
不能留。
沈臻心中又是一個突。
——他說出去年戶部的稅銀,不過是想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讓此人心中琢磨自己背後的實力,可是,這位居然接招拆招,抛出來的竟然是一把鋒利的利劍!這位六公子甚至比他更準确,這至少說明六公子背後的實力更強悍!
于是,他狀似不經意的試探文湛,“您知道的真多,聽六公子這雍京官話說的純正,可是家中的老爺子一直在朝為官?”
“不是。”文湛說。
沈臻轉而看着趙毓。
他知道趙毓說的官話也非常純正。
但是。
他知道趙毓是尹家嬌婿,并且,西北又有傳聞他是罪臣之子,所以他會說純正的官話自然不稀奇。
但是這位身份不明的’六公子’,……
鬼知道,這是個什麼稱呼?!
他正想着,就聽見文湛卻問他,“沈先生的官話說的也很不錯,想必也是官宦子弟?”
“不是。”他沈臻的出身,趙毓門清,所以在姓趙的面前沒必要隐藏。他說,“我爹是獵戶,官話是我後來自己學的。我要在雍京做生意,一口鄉音未免被人看不起,這是賺不了大錢的。”
“好。”文湛點頭,“沈先生果然是才俊,隻是,……”
他忽然停住,淡淡的晾了沈臻一下,才說,“沈先生的官話中帶着吳音。我粗略分辨了一下,教您官話的那位,應該出身姑蘇?”
聞言,沈臻的心似乎被大錘用力砸了一下,差點碎裂。
雍京官話是大鄭權貴說話的口音,語調與用詞。
這是二百年前,泰宗皇帝為了将權力從出身江南,确切的說是出身姑蘇世家、講的一口吳音的文臣們手中奪回來而創立的一種官話。
這是以雍京周圍的方音,加以古音矯正而形成的口音。
當年的泰廟曾經說過,如果再不扼制吳音,微音殿充斥着吳侬軟語,雍京盡是姑蘇方言,天子榜單上江南進士人滿為患!
雖然權貴們說官話已經二百餘年,可是出身江南士族的士大夫還是以一口吳音為傲,所以,朝廷讓文臣改說官話,隻有姑蘇口音最不容易變更,也最頑固。
即使這些大人們無法與皇權抗争,但是小小的陽奉陰違還是可以法外容情的。
姑蘇世家的文臣們即使雍京官話說的再好,底子中透着一股子吳音的味道,卻特别清淡,幾不可察,若非文湛經年累月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也就錯過了。這如同在飓風洪水中抓住一根稻草,難比攀走蜀道。
文湛一聽沈臻說話就知道,教沈臻官話的這個人必定出身姑蘇。
這些是薛宣平他們根本不可能察覺的事情。
甚至連趙毓,也疏忽了。
其實,這雍京城中江南出生的官員、名士還有士子多得很,能講些略帶着吳音的官話不算什麼稀奇事,沈臻隻要大方承認就好,可是他卻下意識否認了。
“說起來,也不是專門和誰學的官話。我在雍京住久了,聽多了,就會了。”
薛宣平剛想說,——你小子淨胡說八道!
這官話一字、一句,甚至一個聲調、一個尾音、一個顫音都需要一點一滴模仿外加矯正,不下狠功夫根本不可能有所成就。
沈臻這口官話,人前一刻鐘,背後就算沒有十年功,也有七、八年。
趙毓一把扯過薛宣平,“老薛,你去看看後面幾個木架子的東西,那些似乎是稀罕物,我看着眼生,這輩子從來沒見過。”
他邊說,邊向那邊走。
“老趙别說笑了,這世上還有你沒見過的銀錠?”
薛宣平說着,卻邁開腳跟着趙毓向那邊走過去,而沈臻與文湛也同時看了過來。
沈臻這個銀窖有點意思。
外面能看到的都是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銀錠,五十兩一塊,雖然在文湛眼中,這些銀錠的成色不夠,當然,這些的确與戶部、大内的那些高純度銀錠無法相比,但是其實成色還是水準之上。
中間有幾排放着金錠。
凡是做長途貿易的人,都喜歡貯存一些黃金。與白銀相比,黃金更小,更貴,更容易攜帶,也更方便使用。
目前大鄭金賤銀貴,一兩黃金隻能兌十兩白銀,而泰西各國的金價則是一兩黃金兌白銀十六兩。
當年趙毓在西北的時候,曾經倒賣過黃金給波斯商人,再通過陸路運到泰西各國。這筆财,雖然無法同對于西疆涸澤而漁所獲得的财富相比,但是相對于什麼絲綢馬匹的生意來說,還是獲利要多的多。
銀窖再向裡,則雜陳着一些白銀鑄造的錢币,來源蕪雜,成色更是一言難盡。
趙毓拿起來一把,薛宣平舉着火把照亮,看了看,“哎,我還以為什麼稀罕物,老趙,這不就是普通的‘佛頭’嗎?”
泰西夷人喜歡把他們的皇帝的腦袋印在錢币上。
這與大鄭的國法與習俗大相徑庭。
于是,大鄭的老百姓把外面流進來的印刻着夷人主子腦袋瓜子的銀元成為‘佛頭’。
趙毓仔細挑揀了一枚銀元,“老薛你仔細看看,這有個美人兒!”
趙毓手指上的銀元,果然印刻着一名女子的側像,——高高的鼻梁,長長的眼睫毛,頭發蓬松卷曲,嘴唇緊閉,頭頂上是一頂桂樹葉子、珍珠還有各種珠寶雜陳的冠冕。
薛宣平,“這是,……”
“泰西母狼。”沈臻的聲音,“泰西各國混戰,有些小國的王族男人都死絕了,隻能女子登基。那些能登上王位手握軍政大權的女子被稱為母狼。這些銀元是其中一個國家的女王登基之後鑄造的,上次一些波斯商人買絲綢,這些銀元是他們用來付錢。這位美人兒相貌好,就是命不好,登基沒多久丈夫戰死,兒子戰死,最後,她們國家叛亂,她被叛軍抓了,然後,……。趙兄的眼力果然好,離這麼遠,都能看見美人兒。”
趙毓則笑着說,“我喜歡稀罕的東西,還有,這批銀元成色不錯。”
“有喜歡的東西就是好事。”沈臻問他,“趙兄,你想好從我這裡借多少白銀?”
趙毓卻說,“這事,他說了算,我聽他的。”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着文湛。
沈臻即使再震驚,也可以掩蓋情緒了。
方才文湛纡尊降貴與沈臻說話的時候,趙毓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多謀少斷,太猶豫。
目前為止,他們身在一個看不見、摸不着邊際的陷阱當中。
趙毓知道沈臻有陰謀,也有目的,他甚至知道沈臻已經設了局,但是他就是想不明白,究竟這個局是什麼。于是,他想得越多,顧忌的也就越多。繞來繞去,他反而把自己繞了進去,根本無法決斷。
就比如從沈臻這裡借白銀的事情。
趙毓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要拿走一些白銀,這是情勢比人強,但是究竟拿多少算合适,他卻摸不準。如果拿的白銀少了,他怕再出一些意外,他西北道趙毓的招牌就碎了;可是如果拿的多了,萬一将雍京的銀價壓的過分了,會不會出什麼意想不到的大亂子?
雖然他一直面上波瀾不驚,其實心中的心思一直翻滾着。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決斷。
可是文湛不同。
文湛之前是儲君,如今是帝王,他的決斷力與趙毓的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他們同在毓正宮讀書,雖然不至于有雲泥之差,卻終究是不一樣的。
趙毓想的,是得到一個’圓滿’。
人圓滿。
而文湛不同。
對于他來說,世上根本沒有‘圓滿’。
所有人都是蝼蟻,除了皇帝本人。
百姓,官員,軍隊,甚至帝國王朝全部是為了他而存在的,也許,這個塵世也是為了他而存在的。
所以他的心中包含了一切,卻事實上,卻空無一切。
皇帝的心是空茫的。
所以,身處這樣的境地之後,文湛反而能夠看清楚一些可以蒙蔽其他人眼睛的東西。
比如現在。
不談别的,隻說趙毓需要多少白銀,就從沈臻這裡借多少就好。
至于沈臻的想法與設局,……,重要嗎?
沈臻聽了趙毓說“這事,他說了算,我聽他的”之後,就同文湛仔細估算起來:——銀錠的成色,可以拿走的數量,還有各種銀元兌換成官錠的折損。
大鄭雖然有海禁,卻因為一直缺少白銀而并沒有嚴苛的禁止海上貿易。所以如今市面上各色銀錠、銀元都可以流通使用。
廣西的白流銀,浙江的元絲銀,西疆八回部的流沙銀,藏區的銀元,還有番邦的番錢、佛頭,等等,諸如此類,都可以在市面上看到。
戶部對于各種成色,各種來源的銀錠、銀元相對于官錠有嚴格的兌換價格。
這方面的事物,任何人也無法蒙蔽文湛,——這麼一個手握實權,牢牢控制戶部的皇帝。
沈臻發現自己在這個趙毓的小白臉面前一絲半點的便宜都沾不到,并且,他需要凝神靜氣,防止自己一個不留神,被殺個幹幹淨淨,片甲不留。
薛宣平聽着他們兩個一來一往,猶如看着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他忽然有些明白,趙毓并不是一頭色令智昏的蠢驢,他還是那個插了根尾巴就是猴兒的老趙,猴精猴精的,已經精明到了極點!
——‘老趙走了什麼狗屎運,找個真個俊的小白臉都不是白吃幹飯的!’
薛宣平一邊想,一邊看着沈臻吃癟,他興緻正高,卻看見趙毓在衆人不在意的時候,從沈臻銀窖後面的一個爛木箱子中偷偷拿走一塊銀錠,放在袖子中。
薛宣平愣怔,剛要張嘴,趙毓沖着他微微比了一個雙唇閉緊的手勢。
——“噓~~~~~~”
他這才知道,趙毓方才說的稀罕物,其實是這個。
方才火光暗,薛宣平也是匆匆一瞥,隻是瞄到趙毓偷走的銀錠成色出奇的好,卻形狀少見,尤其是上面的花紋更是罕見。
一個圓框,中間是三葉葵紋。
這是,……
東瀛德川幕府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