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定個最早的吉日,大軍就又要開拔了。
陳念是不會看吉日,真要她看,她會說休沐日最吉利,但她慢慢摸索出來一些奇怪的道理。
比如,假設經過測算,九月唯一的吉日在下旬,那負責的官員絕對不會就這樣往上報,而是會在上旬裡挑個相對較好的日子。
在上頭已經做了要開打,且絕不可能回頭的情況下,還硬生生拖延個二十幾日,實在是太不會看人眼色了。
參與議事的人裡頭,回去全部按照九月一到就立馬要走開始準備。
陳念也不例外。
不過她實在是沒什麼收拾的,往箱籠裡整整齊齊疊了幾件衣服又一次了事了。
她和周三娘提過,叫她把自己的姨母一道喊來,第二日就等到了那兩個人。
周三娘的姨母姓吳,名字叫吳娴。
吳娴先是朝着陳念行了一禮,好生道過謝後,陳念才道:“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們去做。”
她沒等兩個人回答,又道:“我時日無多,等随軍去到徐州以後,隻怕是要死在那邊了。”
“公子!”周三娘直直跪下,“公子好端端的,怎地這樣咒自己呢!”
“三娘,你來我家做事也久了,我不曾刻意瞞過你什麼,知道自己的死期,于旁人而言或許不可思議,但對我來說……”她低頭笑了一下,“也就普普通通吧。”
“念在這快有一年的情分,或是這幾面之緣……”陳念視線偏轉,依次落在周三娘和吳娴的身上,“你們可有什麼想要的?”
“但、但是公子還沒有提你的要求。”吳娴卻說。
“我的要求,要等到你們提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才好提。”陳念把她的話給擋了回去。
周三娘嗫嚅着道:“我、我就想當個廚子。”
陳念點了點頭,問吳娴:“你呢?”
“我說不好,非得要說的話,我想有一份能夠讓自己忙碌起來的産業。”吳娴回答。
陳念抱過面前桌案上的一個錦盒,從裡頭抽出一疊契書。
“這是你們一家人在的那棟酒樓。”她搖了搖手,“把這東西拿走吧,回頭吳娴去置辦一身體面些的衣服,我捎帶在那裡留了幾匹布料,相對不那麼顯眼又比較好看。”
周三娘被這變故驚得說不出話來,隻下意識地推拒,仿佛陳念不交代完這些事就不會走了似的:“公子,你不要……”
她說完,又喪氣地垂下頭去,像是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說什麼。
天上掉下來的好處誰會不想要呢,但如果這好處的到來意味着公子性命的消散,那周三娘甯願一切就保持着原樣不動。
安穩才是最好的狀态,不是嗎?
隻要日子能過得下去,那就可以忍耐痛苦,隻要其他人對自己還可以,那就可以維持關系。
沉溺于相同反複日常的日子太過美好,美好到像是整個人浸在陽光當中,渾身上下暖洋洋的,隻需要一動不動,閉着眼睛感受溫度滲透到肌膚當中。
周三娘很快就習慣了和公子相處,驟然要她從這樣的環境中脫離,也不是說就怎麼不習慣了,但是、但是……
“你接過它的話,就守在那裡吧。”陳念将手上的契書往面前一推,“這酒樓原先主人的母親被我治好,加之酒樓本身的經營狀況不怎麼樣,他就送給我了。”
“要守在那裡多久呢?”吳娴看上去并不是不情願,而是隻是單純要個期限。
“嗯……二三十年?”陳念随口道,“到時候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她随手卸掉遊戲施加在她身上的“不會被看破”增益,将發簪一抽,如瀑長發落下,那張本來存着病态的臉還是顯得很是冷淡,線條卻倏而柔和不少。
任是誰也不會瞧不出來,這是名女子。
“果然。”二人齊齊一愣,吳娴先反應過來,釋懷地笑起來,“是女公子。”
“你猜到了?”陳念問,按理來說,系統作用下,應當是毫無破綻才對。
即使這兩個人心裡生出要揭發她真實性别的心思,跑去到處和别人說,人家也隻會當她們是瘋了。
“不,隻是他和我感情尚濃時,也從沒這樣體諒過我的苦處,隻是我一說,就把一張酒樓的契書送給我。”吳娴輕輕搖了搖頭,“……想也不敢想。”
陳念其實不覺得自己有體諒到她的苦處。
以她的身體狀況,如果落到情況稍差些的家庭中,隻怕是人早就沒了,但選擇的餘裕還是在一步一步收縮,最終到了退無可退的程度。
在自己别無選擇的情況下,給其他人選擇,看看他們能不能自己摸索着走上一條出路而已。
可即使心裡是這樣想,以她在許都的沉澱,已經不會輕易将這樣的話說出口。
于是最後轉而說出的便是另一番說辭。
“給出一棟酒樓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所以我要的回報也不多,等個二三十年,或許我又找到了回許都的契機,那時候能再看看你們就好了。”
陳念語調很是輕松,“期間的困難有好多,你們大可以選擇放棄不作為,也可以選擇将酒樓再次轉賣,換得能夠妥善安置下半生的金銀。”
這其實同樣是真心話。
吳娴能從這位女公子的舉手投足間讀出一種輕松感,仿佛這在她眼中的确不算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她隻覺自己常年幹活的手都要有幾分不穩,顫抖着将契書接了過來。
“承諾無用,但……娴娘會拼盡一切為女公子做到。”
周三娘還不太懂大人們之間全然不同的想法,即使和姨母比起來,她才是和陳念年紀更為接近的那一個,但陳念反倒才更像是和姨母一輩的人,身上有種近乎可怕的老成。
“我也會,三娘也會為女公子做到的!”周三娘跟着一塊兒賭咒發誓道,還捎帶把姨母的說辭給卷走了。
女公子沒像是被她們的話感動到,反倒是有幾分困擾地卷起了發梢,低低歎了口氣:“真是的,别說這種插旗……”
意識到還有兩個人在場,她又改了口:“去庫房把該取的東西取走,拿不完就叫三娘悄悄運,我還能在許都待幾天。哦對,别叫那個姓周的瞧見。”
周三娘用力點點頭,知道自己要承擔起帶路的重任,先跑出了房間,吳娴沒有急着跟上,而是将要出去時頓了頓,問道:“二三十年後,回來的還是女公子自己嗎?”
“當然。”陳念應道,比起普通的回答,這更像是一句承諾,“還會是年輕的我。”